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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一卷 10 吾辈何以为战

    雨中的山村仿佛就这样静静的等待数个春秋.

    当石韬“拖家带口”的跑近村子,能看清附近的一系列低矮屋舍时,一直被峡谷限制的视野完全开阔了起来。

    除却隆起的零星土丘,地面开始趋于平整,东西两边各有一些田地,野油菜花在杂草间自由的开放,隆隆雷声催促着石韬,打消了他花上片刻时间去观察油菜花的心思。

    天越来越暗,雷暴云在远方的天际蓄势待发,雷声如鼓,每响一次,雨势便滂沱一分,雨水将视野重新打得节节败退,石韬差点以为要入夜了。

    用袖子死命擦去眼眶中的水,石韬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小木屋,之所以说着木屋合适,主要是因为屋门看上去能凭人力踹开。

    “砰咚!”

    单薄的木门应声踹开,石韬冲进去,将南师彩放到一张破床上,卸下扁担,从货篓中把王禹给拎了出来。

    “王禹,你是周师,你用那什么感知,看看这姑娘什么问题啊。”

    “叫我治水……还有,不是感知,是感识。”

    “你不也老是叫我本名么,感识、感知,不都差不多吗?”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王禹突然想起石韬拿自己挡箭,突然脑子微怒,争锋相对道:“你可别提差不多这词了,刚从一个自称差不多先生的怪女人手里逃出来,感识和感知都分不清,也不怕麾下周师嗤笑,还起兵造反?”

    石韬反击:“哦呦!这位天才这么厉害,怎么就剩了个头?不该是刑场大杀四方,逃出生天吗?到如今连男人的宝物都没了。”

    “你!”

    直到南师彩的咳嗽声响个不停,才将他们的骂战给打断,她握在手里的剑,也在此刻变回了伞。

    石韬一摸南师彩额头,发觉额头微燥,有低烧的迹象。

    王禹这才觉得忙着斗嘴对南师彩太不仗义了,赶紧闭上嘴,让石韬把自己搁在桌子上,然后用心查探南师彩的状态。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倒不是南师彩的情况糟糕,王禹是被自己感识能力的敏锐而吓到的,虽说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感识很自信,却没想到自己怎么什么时候这么厉害,炁刚充入自身七窍就将南师彩的经络动态看清了六成。

    我身体里发生了什么?这根本不是我这点道行能一眼看透的!

    暂且不去想这个问题,王禹对石韬庆幸的说:“神京稳固,心门微恙,只是灵釜混乱,还好、还好,我已经感觉到,南师她在慢慢将炁流稳定下来了。”

    石韬闻言也松了一口气,王禹瞥了一眼南师彩,心中暗道:她的等级是光才之境。

    蒙先、明念、小成、光才、大盛、陆合、太成、正钧,即周师八境,是所有周师一生孜孜以求的奋斗路径与目标,王禹记得自己被砍头前也就是明念境界。

    这个年纪就光才了,王禹有些羡慕。

    三才流通,三光畅明,难怪元池三部稳定的这么快。

    空寂的屋子里,石韬找到了炭盆,却没找到能取暖的炭,只能坐在凉凉的板凳上,和桌子上王禹一起无言的听雨声。

    雨丝连成线,恰如根根针,整个左邻右舍鸦雀无声,只听见大大小小的落针声在天地间大大小小的响起,这让两人有些心里发毛。

    “石韬,你不觉得这村子奇怪吗?”

    “英雄所见略同,生人来村里,连个狗叫都没有。”

    石韬起身,拿起王禹从木屋门洞探出身子,左右张望,外面的泥地一片狼藉,布满了烂泥和积水。

    这让王禹想念起了家门前的青石板路,但他已经离家太远,而且永远也回不到过去了。

    风势渐息,笼罩天幕的乌黑有了消退的迹象,雨势收敛了一些。

    石韬和王禹这对诡异的组合,立在无主的屋檐下,张望着死寂的村庄,无论怎么打量周边,看不到任何一点人影。

    看样子,村民不是躲起来了,而是根本不存在。

    就在他们对“空无一人的村庄”有了直观的了解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闯入了他们的耳中。

    王禹还比石韬多捕捉到了两道喘息声,本能告诉他,这是两个人,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猎物。

    “我为何能直接感觉出来?”

    无视王禹的自言自语,石韬抓着王禹跑出了门,没跑出几步,跑过两个茅草房就撞见不远处一大一小的身影,大的追着小的,他们沿着田埂正往这里跑。

    瘦瘦的中年人追着一个少年,大人两眼凶光,少年夺命而逃,大人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短弩,两人的衣服都打着补丁。

    中年人见少年有将距离拉远的迹象,自己的呼吸也乱了,情急下,抬弩就是一箭。

    跑动中射箭,自然准头不稳,箭矢掠过少年的肩膀,好巧不巧的奔向了石韬与王禹。

    箭矢破空声,让石韬突然觉得好熟悉,手臂习惯性一抬,王禹突然也觉得很熟悉,不自觉的张开了嘴巴。

    熟悉的事故,熟悉的套路。

    王禹牙齿一变,咬住了箭矢,正要咬断,突然想用箭射石韬,于是运炁想转头,而石韬死死抓紧王禹,不让他转头。

    “石韬,你、你心虚什么?有本事拿我挡箭,有本事松手啊!你这王八蛋!”

    “治水……你冷静点,我这是磨练你啊,一回生二回熟,看看刚才的变化与应对,你的口活已如火纯青了!多亏我教导有方啊!”

    在石韬夸奖王禹的口活的时候,逃命的少年却摔倒了,他被掠过肩头的弩箭一吓,脚步一慌,摔在了田里,中年人立马追上来,一脚踩住少年的腹部,俯身双手掐住少年的脖子。

    一边掐一边梦呓般的叫嚷着:“把烂柯叶给我!没它活不下去!”

    嚷着嚷着,中年人的声音越来越弱,嘴巴里竟然还淌出了白沫,手里的劲倒是一直没卸掉,少年的越来越红,目光愈发式微。

    少年的气息变弱,中年人好像满足了报复心,纵然没多少说话的力气了,仍然挤出力气,呜咽着说道:“我……死,你也死!死死死死!全都死!死了也痛快快快~”

    一支箭射中了中年人的右肩,疯话戛然而止,他闷叫一声倒在路边,但似乎连翻滚了力气也没了,就这么不动了。

    见状,石韬问:“好像太狠了,你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没啊,我舌头用的力道不大啊,快去看看。”王禹朝少年怒了努嘴。

    少年还有气,石韬把他拖离中年人,按摩了两下胸脯,顺了顺气,少年的呼吸开始正常了,眼睛重新有神了起来,视觉一恢复,就差点被眼前的两个一脸关切的人又吓了个半死,老实说,任何一个正常人看见一个提着人头的陌生男子都会心惊肉跳的。

    好在少年命硬,精神愣是扛住了,渐渐的又发现,似乎是这两人救了自己,这人头会说话,眉宇间很干净,不像是鬼怪。

    “我叫胡安,他叫王治水,我们是过路人,你是谁?这个村子到底——”

    “村子……死了。”

    回答得没头没脑的,但石韬又觉得这很贴切,他单膝跪在湿湿的田土上,让少年让支起上半身靠着自己,指着倒地不起的中年男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我叔父,他染上叶瘾不可自拔了,见着活人就要烂柯叶。”

    一听见叶瘾,石韬一下子明白了,他给一头雾水的王禹解释了起来。

    烂柯叶,可入药,治疗气喘病有奇效,还可以振奋精神,整个天下最适合烂柯树生长的地方就在三关地区的南部。

    少年插话道:“若药被滥用,那就和毒无异。”

    石韬点了点头,继续跟王禹说:三关地区土地肥沃,传闻丰神还曾在三关大地定居并护佑当地的田野,庄稼一年四季都可以种!所以三关的人很懒,在发现烂柯叶可以提振精神后,纷纷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完全被烂柯叶带给人的迷梦所俘虏了,搞得一个个的神迷身颓,据说虞朝的崩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

    上了瘾的人,被称作叶瘾人,一日不咀嚼烂柯叶,或是不吸入因焚烧烂柯叶而产生的迷烟,就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叶瘾一发作,就是卖儿卖女,甚至杀人也要换取烂柯叶。

    听到这里,王禹看向雨中毫无生机的村庄,“这就是一个村子的穷途末路吗?”

    少年苦笑了一下,摇着头道:“不过是冰山一角,南边……天荆关那边更严重,咱们龙湫关已经算是好的了!”

    少年看了看中箭后一动不动的叔父,低下了头,自言自语道:“死了吗?活该!早叫你戒了叶瘾,事到如今……”

    少年又仰头望天,雨水无情的落在他那看不出表情的面颊与眼角,又从眼角与面颊淌下,落到泥泞的田地里。

    田,早已不知道多少个春秋无人耕种了。

    他突然对王禹和石韬这两个陌生人滔滔不绝了起来,仿佛要道尽短短这些年无尽的委屈一样。

    少年说他叫蒋平,今年十五岁,全村人逐渐染上叶瘾是他八岁那年的事,短短七年,家里的长辈一个个因烂柯叶而癫狂。

    他爸在吞食享受烂柯叶精炼成的药丸时,整个人飘飘欲仙,根本神志不清,跌进井里淹死了。

    他爷爷则是一把年纪了,过于频繁的吸烂柯叶的烟时,爽得透支了余力,直接去世。

    姐姐和阿妈,很早就被他爸为了买烂柯叶而卖给人贩子了,记得是卖到漓国或是徐国那样遥远的地方去了。

    还有许多……王禹不忍细听,这是一种他以前的日子中从未接触到人生,透过一个人的家事,仿佛明白了整个村庄的病亡过程。

    蒋平瘦弱的胸膛再度剧烈起伏起来,他突然暴躁的指着灰蒙蒙的天空,尖声吼叫:“你看看!你看看这老天!我、我……”

    他并非说不下去了,而是在酝酿力量,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我这八年来,把山上那几百个神像、佛像都求遍了、跪遍了!什么都没变,这些个叶瘾的混账什么都没变!阿妈和阿姐被卖走的那天,就算我被那些杀千刀的打了个半死不活,我也去求了!没用!但后来我还去!”

    恨仿佛绵绵不绝,难以穷尽。

    “有一天我去跪一尊佛像,跪完了以后,用贵重的米酒上了贡,我看着那笑呵呵的大肚佛像,我突然想啊,它为什么能吃得饱,它为什么笑这么欢?”

    蒋平牙齿咬了咬。

    “然后,我越看越觉得,它在笑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都是蠢货,蠢兮兮的来,蠢兮兮的走,沉迷烂柯叶,连顿饭都吃不好!我啊,好像记得七岁的时候,日子不是这样的过的!你们从外面来的,一定见过世面,告诉我——”

    随后,人的叫骂声逐渐沦为了野兽的呼号:“告诉我啊,我该恨谁啊?我该找谁报仇!”

    一个迷惘的复仇者就这样出现在了王禹和石韬的眼前。

    石韬不禁问自己,仇人明确的复仇者比迷惘的复仇者要幸福一些吗?要正义一些吗?使命感更足一些?

    石韬攥紧了拳头,“哼,复仇就是复仇,和善恶没半点关系。”

    蒋平说的咬牙切齿,完全没有哭的样子,不知为何,王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刑场对所有人说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话。

    叶瘾人求的是烂柯叶带给他们的极致快感,不惜搭进去至亲,而天熹那些人求自己的身躯,求的是力量,最终也是为了快感,前者与后者都是一群噬人血肉之辈。

    蒋平的呼号沉寂了,天地又变回了老样子,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雨水落在无人的村庄里,落雨声清晰的连田野里的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越是听得清清楚楚,这雨,下的越是凄凄惨惨。

    两人陪着蒋平到村子墓地去,为蒋平埋葬叔父帮了点忙,实际上山村里对墓葬的讲究也就那样,癫狂的全村本就没什么人负责埋人了,做这个事的,只剩下没沾染叶瘾的蒋平。

    为了发现胸腹中几乎无穷无尽的怨气,蒋平发疯似的用农具挖着墓坑,农具断了就用手,他后来都忘了这是给谁的墓坑,只是为了发泄力气。

    远方狰狞的群山望着墓地的两个人和一颗头,群山似乎让雷声闷气,风声歇息,雨点都形影单只了。

    蒋平终究是挖不动了,只能就这么跪在墓坑里没完没了的喘气,喘着喘着,放声恸哭了起来起来。

    为自己的无力而哭,为自己的恐惧而哭,为难以适应的命运而哭。

    王禹看着他恸哭的背影,又想到了村庄里那个身着齐腰襦裙的少女。

    人会把愤怒与恨意错当成坚强与勇气,以为这些情绪能让自己抵御困境与悲伤,实际上,愤怒只是愤怒,恨意也只是恨意,总有一天,愤怒与恨意会让人力不能支,会让人发现,自己远没有练就自己需要的坚强,然后败下阵来。

    王禹突然顿悟了:“光靠仇恨,不但难以报仇的,还会先一步榨干自己。”

    愤怒与恨意,是失意者的烂柯叶,沉迷叶瘾,诸事难成。

    哭声终究还是停了,将叔父的尸体下葬,填上土。

    蒋平试着想去擦干眼泪,发现一时擦不完,他纠结了一会儿,然后郑重的看向王禹,睁着缓缓流泪的双眼,用早已沙哑的声音对王禹说:“您是周师吧,能教我周术吗?我要根除贩卖的烂柯叶的人,一个不留。”

    王禹正准备拒绝,石韬先一步抢白:“小子,周术很难的哦?报仇也不一定是条好路。”

    “我不是为了报仇,我总有一天会找到阿妈和阿姐的,难道我要让她们生活在一个烂柯叶横行的世界吗?”

    蒋平那双正淌泪的眼睛里,新的力量开始萌芽。

    王禹的一下子惊愕了,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团新的火苗,那是将旧路铭记于心之后,决心去开创未来的满满战意。

    雨水散去,无比漆黑的夜晚降临了。

    夜晚的角落里,油菜花在沉默地宣泄着香气,向世人静静的宣告:惊蛰远去,春分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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