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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暮冰化雪(一)

    两日后。

    赵满从外面回来脸色便不好,一双眼更吊上去,显得阴沉很辣。

    进门一脚踹翻桌子,怒气冲冲坐下来。

    宫女与太监见这架势,忙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不多会儿,外面传来声音:“启禀、启禀殿下,吴总管身边的人来了,说是替皇上送赏的。”

    赵满冷声:“叫进来。”

    成复走进来扫一眼屋子,弓下身一叠声地关怀:“殿下这是怎么了,凭哪受这么大的气?再是不长眼的货色罢了,回了陛下乱棍打死也就是了,何苦气坏自己的身子。”

    赵满阴测测笑道:“要真能乱棍打死,本殿下也不至于烦扰父皇了。”

    成复明白了,挥挥手,让身后的人把东西抬进去:“陛下知道这两日殿下委屈,赏了殿下不少东西平一平气。”

    他恭顺笑着,一边倒茶,一边低声劝:“姜小姑娘不懂事,殿下何须与她计较?她迟早是殿下的人,日后进门,好生管教便是。”

    赵满道:“确实欠管教。”

    他喝了口茶,下一刻直接将茶杯摔了出去,撞在门框上四分五裂:“姜眠生的确实美,有这份姿色,本殿下纵容几分也是肯的。只是左请右请,请不出来倒也罢了,今日本殿上门去寻,她竟敢闭门不见,实在是给脸不要脸。”

    其实若无皇帝给他吃的定心丸,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打姜眠的心思。但眼下父皇已经将事情与他讲分明,他虽不知为何父皇定要拆了顾姜两家姻缘,却不甚在意,已将姜眠视为自己私有。

    成复陪笑道:“姜小姑娘惹殿下生气,自然是她的过错。”

    他拱手礼,不动声色斟酌字句,“但奴婢也要恭喜殿下,这般也不算坏事,毕竟她至今还当自己是未过门的顾家妇,少接触您,也算恪守妇道。”

    “恪守妇道?”赵满语气阴沉重复一遍。

    父皇的意思,姜眠年幼无知又好哄骗,让他多多陪伴在侧,少女春心动,让她先提出退亲才好堵姜重山的口。

    本以为是个极简单的差事,却不想这么几日过去,除了在太后那里撞见一回,竟然连人都请不出来。

    “她要恪守妇道,本殿就偏偏不叫她守。她不是要推三阻四拿乔么,本殿就看看,一个残花败柳还哪儿来这么大傲气。”

    这话说的极为放肆,成复只得体微笑:“总是殿下的人,冰清玉洁或是残败凋敝,任凭殿下喜欢罢了。”

    赵满听成复这样说,倒抬起头仔细瞧了他一眼:“难得你肯这么说,不像他人一味劝诫叫人头疼得很。不愧是吴总管调教的人,的确上道。”

    “咱们做奴才的,日日惦记的无非是主子高兴罢了。只要办妥了陛下的差事,又让殿下舒心,目的达成也就是了,其他的,都没什么重要。”

    赵满站起身,挥挥手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在地上踱了一圈:“不错,不错!本殿下何须如此给脸面。她心慕本殿罢了,若不动心,难道要让本殿日日受此折辱?”他冷笑一声:“想堵姜重山的嘴又何只这一条路?倘若他女儿婚前失贞,和顾家的婚事便是想留也留不得了。”

    成复适时道:“殿下久不在宫闱,少些得力之人。若不嫌弃,奴婢愿为殿下分忧,这便去安排些人——”

    “不,我再想想。”

    赵满拧着眉,姜眠是他的人,若真脏了身子,他也嫌弃。她可以在世人眼中失贞不洁,但他这儿可不能吃一点亏。

    “黄洲——”他扬声叫侍从进来。

    “明日是母妃生辰,父皇会在璞兰水榭为母妃设宴,姜眠也会去,你去为我寻一身侍卫的——”赵满停一停,打量成复,忽而玩味笑道,“不,要身太监的行头。晚些时候,你把姜眠引到碧梧阁去。”

    侍从不明所以,只是点头应下。

    赵满闭上眼睛,像在暗处吐信子的毒蛇。

    掀了掀眼皮对着成复:“此事不要叫任何人知晓,吴公公那也不要提。”

    成复深深拜首,唇角漫起意思若有似无的笑意,“奴婢遵命。”

    ……

    自从知道宴云笺眼睛疼痛,姜眠从太医院拿回来不少书,她知道求人无用,就自己动手先查着。

    为了掩人耳目,内科外科草药方各种领域都拿了一些,让人不晓得她受了什么刺激。

    不过,这些古籍晦涩难懂不说,上面的字也不是姜眠一个将将迈入大学的小姑娘能懂的——梁朝文字和近现代繁体相像,但也有许多不同,十有五六看不懂。

    姜眠翻了半盏茶的时间,确定自己需要帮手,想了一会,将太子送给她、她束之高阁的鞭子拿出来,叫人:

    “把宴云笺带到我书房来。”

    侍奉的宫女忙应了,看一眼她手里的长鞭:“姑娘要做什么,让奴婢们代劳就是,让贱奴踏临您书房,十分……晦气……”

    姜眠沉下脸,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心情不好,喜欢亲自动手。”

    众人不敢再劝,姜重山近京一日,这主子就更金贵一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按她吩咐带了人,不多一会儿,里面不时穿出凌空挥鞭的爆裂声响。

    一众宫人站远些,心中暗道姜小姑娘遭此变故,挨到今日,终于变态了。

    姜眠甩了几鞭子,累的手酸,拿起地上抽烂得枕头:“行了,就这样吧。”

    宴云笺从进来就听她表演,挥鞭力量滞涩绵软,角度也凌乱,他都怕她伤到自己:“姑娘,您……有何吩咐?”

    他迟疑着:“可需代劳?”

    就算鞭笞在他身上也不打紧。

    “代劳什么?这就行啦,”姜眠把沉的要死的鞭子扔地上,拉过他悄声说:“我在看书,想找个人教教我。因为这次要用的时间久,你一直呆在这里,我怕外边的人会起疑,所以……就这样。”

    “就什么样?”他反问,尾音少年感的清冽。

    “让他们以为我发疯了呗。”

    宴云笺唇角微抿,将涌起的笑意忍了回去。

    他问:“为何是我来教?”

    “唉,因为这是医书嘛,而且都是解毒相关的,问别人太多我怕露馅不好解释,”姜眠笑吟吟地,一边说一边搬了两个椅凳并排放在书桌前,“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只能问你啦。”

    原来是解毒之书。宴云笺心念一动,又觉酸软。

    “姑娘何必如此费心,其实我……”

    “哎呀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想法千万不要有,不要说,”姜眠眼疾手快竖起一根手指在宴云笺唇边,煞有其事,“不说不说。”

    宴云笺无奈又好笑,她的灵动活泼在这陈朽腐烂的宫城,就像娇艳明媚的玫瑰,即便污泥中也挡不住其熠熠光辉。

    “好,我不说了,”他微微侧头,问,“可是姑娘,你的鞭子扑了空,待过后我回去时身上无伤,也会叫人发觉。”

    姜眠没想到宴云笺能问出这么个问题:“你笨——你不会装一下嘛。”

    “你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一瘸一拐的,”她艰难而生动地在地上走了一圈,“就这样,拿捏这种下一刻就要倒地的感觉,我吩咐过这里的人不许接近你,远远的,能骗过去就行了,要不然……为了逼真点我想办法弄厨房里的鸡血?”

    宴云笺扶额,到底还是笑了:“不用了。”

    若想掩人耳目,他转眼间能说出数种法子。方在那刻不知怎地,就是忍不住想再哄她说些什么。

    许是在她身边轻松惬意太过,他竟有些忘形。

    真是疯了。

    他怎么敢如此失仪。

    此刻回神,宴云笺慢慢收了笑,恢复成一贯的沉静:“姑娘要问什么?”

    姜眠说:“嗯……有点多。”

    “古籍晦涩,字句难懂,读不通亦属正常。您复述来,也许我能解释一二。”

    “说出来让你笑,”姜眠道,“不是字句看不懂,是不认识字。”

    宴云笺还是很体贴:“医书专术性过强,有些字偏僻,不认得也是有的。”

    姜眠摸摸鼻子:“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不认识的字还挺多的。那我开始了。”

    她翻开一页:“左上是一个三角,下面是……十字一横两点,右边像个酒杯。”

    宴云笺随着她说,手在下面虚空中描摹:“是‘镇’。”

    “哦……嗯嗯,”姜眠瞅着书上的字,联系前后感觉差不多,接着往下问:“那这个,左面八个圈,右面一个拐……”

    这个实在不好形容,她放弃口述,拉过宴云笺的手掌心朝上,“这个形状的三条线。”

    她动作突然,宴云笺根本不敢动。

    全身的感官只剩掌心被轻轻划过的触觉。

    ——想缩手,又觉举止刻意,进退两难还要分辨掌心的字。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声音比之前要低:“是‘断’。”

    姜眠歪头看一眼:“嗯……应该是。”

    这一看,用手比用嘴方便,下一个字她直接在他手上写开:“左边这样,右边这样。”

    “虚。”“敷。”“揭。”“调。”

    终于,宴云笺轻轻缩一下手:“姑娘,我……”

    姜眠正写的兴起,下意识拽他:“啊?怎么啦?”

    有口难言。

    她把他的心写乱了。

    他二人,血蛊联结。他如何能受她如此撩拨。

    “没什么,姑娘继续吧。”缓了缓,宴云笺低声道。

    姜眠就继续。

    但这次写了两遍,宴云笺也没确定这是什么——原本的字只剩她的触碰与柔软,越想分辨,越分辨不出。

    “抱歉,”这已经是第三遍,他惭愧道,“姑娘可否形容一番?”

    “就是左边一个这样的弯,右边也是个弯,中间有个这个东西。”

    姜眠一边叙述一边动作,还特意写大了些。

    宴云笺仍语塞。

    这字的笔画横七八拐,也不是光用嘴就能说明白的呀。

    姜眠急:“就是……就是,我怎么跟你解释呢?它就像一个正在比心的手。”

    宴云笺不懂什么叫做“正在比心的手”。

    静默片刻,他轻轻抽出姜眠手中的书,温柔合上,指腹摸索过封皮干透的墨痕,凭借细微差别判断上面的字迹。

    确定下来,他问:“姑娘,这本书上的字,你识得多少?”

    “……一半。”

    宴云笺顿了顿:“实话?”

    姜眠沮丧的眼泪汪汪:“一半实话吧,要说实话我最多认识十之二三三,剩下的连蒙带猜……感觉应该没猜错的。”

    宴云笺低下头去。

    她追上去看:“你是不笑话我了??”

    “没有。”他抬起头,脸色确实如常。

    就算笑,也是觉得她实在可爱。

    抛开这些,心中剩下的却是不忍。

    赵时瓒的手段最为阴鸷,只看她现在的样子,他几乎完全猜得准赵时瓒心中所想——姜重山英雄无双,只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若是能养得她疏远父母是最好,如若不能,也要她蠢笨呆拙,易于算计。

    初见之时,他确实觉得她鲁钝,相处下来,却又不能单一论之。

    说到底,皇室费尽心机,却歪打正着在污泥中养出一颗娇憨灵动的明珠。

    “只认得十之二三,有些少了,”宴云笺温声说,“这些先放一放,从头学吧。”

    姜眠问:“你教我吗?”

    “您想让我来教?”

    她立刻点头如捣蒜:“嗯嗯!想!”

    宴云笺微微启唇。

    “笃笃笃。”

    未及出声,忽然外面有人敲门。

    姜眠问:“什么事?”

    外面宫女笑吟吟道:“姑娘,宜妃娘娘差人送了件春衫给您,柔香绫罗的料子,可漂亮了。”

    “快到酉时了,今夜宜妃娘娘生辰,您正好换上这套新衣去璞兰水榭赴宴。”

    宜妃?

    五皇子的生母,也是顾越的亲姑母。目前还作为顾家未婚妇的她,这种场合是要去的。

    正想着,一道恭谨低哑声音响起:“给姜小姑娘请安,奴婢受干爹托付给您送新衣。”

    从外面那人说话的一刻起,宴云笺身上气场陡然变了。

    他缓缓抬手,解下覆眼的布条。

    布带散落于掌心,露出完整的俊美脸庞。

    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如同繁星夜空,空洞的眸心沁凉一层寒意。

    “别去。”他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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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林南烟大唐扫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