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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凉春夜雨(五)

    姜眠看着对方。

    她想听,并不是因为吴绍海那恍然大悟、胜券在握的语气,只是想多了解这个任务目标的基本情况。

    “乌昭和全族,生来便是卑鄙无耻的肮脏品格。这种卑劣刻在他们骨子里,世世代代,人人皆然。是天生的,不可磨灭的。”

    吴绍海慢条斯理道:“他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背叛。”

    他阴冷尖刻的声音回荡在清晨稀薄日光中。

    这是一段课本中不会提到的历史——

    几百年来,大昭都是梁朝的强盛友邦,他们关系恶化的转折点,在于一场突发的瘟疫。

    昭仁宗在位时,国行时疫,而向梁朝求助。梁成帝仁慈,派西南十三州巡抚带着食物与药材前去救急。而大昭元气恢复后,却毫不留情将染了疫病的梁朝官员及其部属赶回西境,致使时疫染及梁朝半壁江山。

    等其子昭贤宗登基后,却趁梁朝国力最弱时要求公主前去和亲,此后七年战乱,大昭日渐式微,梁帝不忍百姓身处水深火热的战火之中,亦心疼女儿,在处于绝对优势之时提出言和。

    两国派臣出使。

    大昭残忍地将梁国使臣秘密杀害。

    同时,大昭使臣也成功用染毒匕首结束了当时梁成帝的性命。

    梁朝太子,也就是现在在位的梁惠帝,饮恨三年,才终于覆灭大昭,统一西境。

    吴绍海讲完,结束道:“姜小姑娘,乌昭和族是曾经的大昭皇族,他们身上背着不祥的诅咒,诅咒每一个对他们施以恩惠的人。上天在他们瞳仁中留下标记,以警醒世人——辜恩背义已刻在他们骨血,任何靠近、试图施恩的人都会因此变得不幸。”

    姜眠明白了。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只不过是两国政.治斗争中,成王给败寇蒙上带有传奇性、侮辱性的面纱。

    还以为是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原来只是这个封建迷信的时代,对一个族群片面的定义。

    俗称一竿子打死一片人。

    但,也的确是很巧合。

    这无稽之谈,却和千年后宴云笺身上的标签完全重合上。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姜眠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

    撼动不了历史的车轮,便只顾眼下,顾全自己。

    “原来是这样,我从前的确不知道。”吴绍海说完很久后,姜眠才开口。

    宴云笺沉静地听。

    她说:“这个说法实在荒唐。”

    “一个人的善恶尚且不能单一论之,只凭个人行为便判定一群人的罪,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梁朝就没有坏人、不存在忘恩负义之辈?”

    “不往远说,只看眼下宴云笺为救我才受这样重的伤。我如果我弃他于不顾,任由他自生自灭,甚至于凄惨死去——那我的行为,是否也是不折不扣的忘恩负义?”

    她嗓音是绵软甜柔的,这番话却说的掷地有声,一字一句敲落下来,带着股别样的明快力量。

    更可怕的是内中含义,从未有人讲过这般言论。

    宴云笺一点一点蜷起手指,下意识抬头一瞬——

    想看看她的样子。

    他与姜重山的嫡女从无交集,这些年即便偶遇,他也未细瞧过一眼。以至于他今日受了这一番话,却连对方的模样都全然不知。

    但他只看见一片黑暗虚无。

    吴绍海和刘太医面面相觑良久,看见彼此的愕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说了。

    吴绍海道:“姜小姑娘,既然您心意已决,奴才也不好撼动,这便告退了。”

    他和太医齐齐告退,屋中只剩下姜眠与宴云笺两人。

    姜眠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药递到宴云笺唇边:“可算走啦……快吃吧。”

    宴云笺没动。

    鼻尖萦绕天骨丹的清冽气味,据记载“甘涩如酒醇”正是其中一味药材琉柏罗,那是旷世奇珍。

    ——如今正距自己不过两寸。

    他蓦然想起昨夜成复小心翼翼拿出来,最终又收回去的中下之品。

    可此刻唇边的药,一直没有收回。

    宴云笺轻轻偏头:“姑娘别浪费,我无需服药,亦可挨过。”

    “那怎么行?”姜眠望着他,他背上血染,她却觉他比方才多一分脆弱,“你脸色比昨天差多了,我怕你撑不住,快吃吧。”

    他摇头:“我没事。”

    “什么没事……好吧,你是病人,你说了算,”病人都是脆弱的,要小心哄着,“我知道你没事,但也把这个糖豆吃了好不好?”

    作为一个心志远胜成年男子之人,宴云笺很难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但她还在继续:“来嘛,张嘴吃糖。”

    唇上一软,她已将天骨丹挨至自己唇边。

    “姑娘,此药……”

    “是糖。”

    宴云笺:“……此糖太贵重,还请您收好。”

    姜眠有点不理解地偏偏头。

    这个历史上恶行昭彰的奸臣,怎么看起来有些……风骨?

    对,风骨,想了片刻才找到这个贴合的词。

    按书上记载的宴云笺此刻应该毫不犹豫吃药,甚至先自己一步去骗去抢。

    因为他低劣,恶毒,坏。

    可眼下他坚硬,也破碎,却不弯折。

    姜眠第一次说了句带点真意的话:“这个时候怎么还说这些?你讲话都没有力气了。”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贵不贵重的,还能有你的一条命贵重么?”

    宴云笺静默,甚至几乎听不见他呼吸。

    能传达情绪的眼眸遮得严实,只能看见他线条优美凌厉的下颌骨,和上下滚动的喉结。

    趁这个空档,姜眠将药喂进他口中,竟还算顺利。

    他不再言它,乖顺吃下。

    外面风停了,春日里薄透阳光照进来,连带几声清脆鸟鸣。

    忽地,宴云笺轻问:“您为何这般?”

    “什么?”

    他侧头,明明遮住双眼却有种犀利透出。

    “为何待我这般好?”

    姜眠心一慌。

    有一瞬间,她怕自己被这历史上智多近妖、聪慧敏察的权奸看透。

    她是全然真心实意待他好的。

    可换一种角度看,她也是不含任何真心地对他。

    好在反应快,姜眠给出一个正常且也符合事实的理由:“怎么这样问,你救了我啊。那天要不是你扑过来护我,我早就被老虎咬死了。我自然要照顾你、给你治伤。”

    宴云笺不再说话,所有思绪都如沉石入水。

    他折断了小猫的后腿。

    也命令了白虎的攻击。

    若无无人处听她施救的动静在前,又何来千钧一发救命之恩在后。

    他判定她有些真实的善良与怜悯,可堪利用。

    但从未想到会到如此程度。

    本就卑劣的手段,在她面前显得更加无耻,低鄙。

    若知她心性竟是这般,便是路再难走,也绝不来利用她——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您之恩义,远高于我。”沉默良久后,宴云笺字句清楚,低沉而刻骨。

    他知道她与众不同,但他还想再说一遍。

    “此生不忘,决不背负。”

    ……

    太子脚步匆匆赶到銮英殿时,皇帝正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给父皇请安。父皇,儿臣有一事……”

    皇帝闭着眼睛,微微抬手:“你前日于宫中纵容你养的那头畜牲残杀宴云笺,险些伤了姜眠。你可知,一旦伤着她一星半点,会惹来多大的祸端?”

    “你当姜重山是沈枫浒?”

    沈枫浒是刚出征东南的晋城侯,他们当然不一样。

    一个忍气出征,一个胜战凯旋。

    且手中还有十三万雄兵。

    太子忙弯腰拱手:“儿臣不敢,那日,儿臣是在自己的地界惩罚奴才,一时失察,竟让小十带姜眠过来……”

    “小十与阿眠走得最近,有什么新鲜好玩的,都会拉着她一起,”皇帝淡声,“阿眠是小十带来的,小十又是被谁请去的呢?”

    太子语塞。

    皇帝道:“好好管管你身边的奴才。你是储君,不要让别人摆弄了你妹妹,又摆弄你。”

    这话说的直白,太子一听便懂。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扑通跪地:“父皇……父皇恕罪!是儿臣鲁钝,竟未发觉身边有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他们设下如此连环之计,是想利用姜眠挑的姜重山与皇室反目……是在恶毒至极!儿臣回去后必定细细追查,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皇帝面无表情听完。

    一手扶额,半晌忽地低笑出来:“你也只能想到此了。罢了,去办便是。”

    太子略有茫然,正待再说,皇帝却不想再提了:“你那日为何忽然向宴云笺发难?”

    “回父皇,儿臣……”

    “不要用此前那套说辞糊弄朕。”

    太子低声道:“是。父皇,当时儿臣只是担忧,这次姜重山回朝婉辞所有封赏,所求只是想把他的女儿接到身边。但儿臣怕……他还想把宴云笺一并接走。”

    “宴云笺到底身份敏感,还是谨慎些好。儿臣想来,他也受了多年折磨,不如了结了省心。”

    “多年折磨……呵,多年折磨。这就够了么?他的孽就清了吗?”皇帝反问。

    “呃……”

    皇帝又道:“姜重山不会的。”

    太子迟疑:“可当年宴云笺刚出生之时,姜重山就一心想要将其带在身边,不惜和家族抗争,闹出多大的阵仗……”

    “那时重山还年轻,不懂事,”皇帝声音有些辽远,“现在他已成家了,稳重许多,不会再干蠢事。”

    “难道宴云笺是什么稀罕东西吗?谁会用一身功苦,求一个乌昭和族人到身边。”

    “好了,不提这些。说说你来寻朕要禀报什么?”

    太子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他硬着头皮:“父皇……父皇恕罪,那日宴云笺为救姜眠,重伤白虎,眼下那白虎已死,但底下人处理时发现那白虎身上显出血斑,是染了欲血之疾。”

    “什么?”

    “这白虎本就是大昭的种,父皇知晓的,此疾传人,宴云笺为虎所伤必定感染,而他身边只有姜眠一位云英少女,想来……想来……”

    太子抿唇,打个比方:“就从前和中了乌昭和人特制血蛊那样一般无二。”

    皇帝揉着眉心,沉默不语。

    相传千年前,乌昭和先祖研制出一种特殊血蛊,以此卑微地留住自己的爱人——中蛊之人需与施蛊者结为夫妻,行敦伦之礼可解。若实在不愿,便只能选择每隔一段时日以对方新鲜血液做药引,才能活命。

    但甚少有人用此法。以此搏爱,太过微贱。

    太子面露愁色:“欲血之疾与血蛊极为相似,就是两个人的羁绊,这下,宴云笺与姜眠却密不可分了。”

    “虽然他绝不敢肖想姜眠——姜重山也不会同意。但若姜重山将姜眠带走,宴云笺作为她的血罐子,岂不要一并离开吗?”

    皇帝沉沉听着,侧头看一眼身边的吴绍海。

    吴绍海弯腰低声:“该办的奴才已办过了,但收效甚微。”

    伺候这么多年,皇帝的心思他也摸透几分——他想让宴云笺成事,却又不想让他那么容易。

    “他够大胆,会识人,也懂利害。姜眠早已蠢透,极好蒙蔽,她肯护着,也没什么绊子可下了。有了这层联系,宴云笺便顺理成章到姜重山身边,”吴绍海轻声道,“您的吩咐,他还算是办得漂亮。”

    皇帝垂下眼眸,不辨喜怒。

    是漂亮。

    太子,十公主,姜眠。

    白虎,血蛊,救命之恩,纠葛之结。

    一盘活棋首尾相连,分毫不差。

    “真是妙,如此手腕……”皇帝喃喃,眉宇却愈发阴沉。

    “此事你不必管了,朕自会定夺,”他对太子道,“只是那贱种罪行历历,朕心中实在不悦。”

    太子不解:“父皇……”

    “犯错焉能不罚,”皇帝说,“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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