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段景琛看到微信群里的消息,罕见地在上课时走神了。

    现实生活中的温颂年与他在网络世界里认识的完全不同,段景琛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相信哪个形象才好。

    “那我们今天的课上到这里。”卢胜不紧不慢地收拾起讲台上的示范器材,“要是有同学想冲洗胶卷,现在可以进暗房进行初次的尝试了。”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应答声。

    而正当卢胜即将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又忽然顿住脚步,转身乐呵呵地朝学生们提了一嘴:“我最近校外有比较棘手的项目要忙,大家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如果遇到问题……”

    “可以多去找你们的温颂年学长问问。”

    霎时间,周遭的空气仿佛不自然地凝固了一秒,班上所有人鸦雀无声。

    率先回过神来的舒一帆连忙高声附和了两句把话题带走,恰当地避免了温颂年被骤然点名的尴尬。

    而段景琛却是下意识回头去看坐在末排角落里的人。

    因为他本能地觉得温颂年大概不会喜欢这门凭空而降的差事。

    果不其然,温颂年瞳孔地震,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看上去明显想要再说些什么话反驳。

    可不知怎么的,最终他又在卢胜有意投来的注视下一反常态地选择了沉默。

    段景琛盯着不远处的温颂年怔怔出神。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温颂年1839摄影奖的投稿作品正是一段胶卷摄影短片。

    三屏并置的视觉效果,中间是伪纪录片视角的Vlog,左边对应城市流转于他人之口的繁华,右边以异乡人的生活画面,通过蒙太奇拼接,营造出三者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联系。

    这个拍摄创意并不算新颖,但却让人实在难以想象温颂年拥有何等的掌控力,居然能做到用胶卷来达成视频里环环相扣的精密形式。

    而他的镜头也好似一面剔透的水晶,轻柔地抚走了众生百态在无形之中的掩饰,只是映出人们眉眼间自然流露的情绪。

    可在学校里的温颂年哪里像这样融入过环境,甚至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面口罩裹住半张脸,半句话都不愿跟谁多讲的模样。

    段景琛忍不住想,真正的温颂年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学长真的喜欢自己吗?

    明明当时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过……

    所以这一切可能是一场误会吗?

    紧接着,段景琛便猝不及防撞上了温颂年的视线。

    他的大脑瞬间宕机,耳边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开始消失,什么都变得无关紧要。

    但段景琛笃定,对方望向自己的眼底莫名翻滚着浓烈的情绪。

    “班长。”一道声音传来。

    段景琛被人拍了两下肩膀,惊得连忙回神转头。

    他勉强压下突如其来的心虚,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班上同学:“嗯,我在听。”

    “你搞明白所有冲洗胶卷的步骤了吗?”男生压低了声音,悄摸问道。

    段景琛如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话音刚落,他就眼看着三五个人成群地围到了自己面前。

    “那你打不打算找学长问问?”

    “然后等偷师成功,再来顺便指导一下我们怎么样?”

    一旁的沈斯眉头微挑,反问道:“你们干嘛自己不去问?”

    “就是!而且学长走在路上碰到老段是连招呼都不主动打的,你们别什么事都指着……”

    然后舒一帆就被沈斯拧了小臂上的肉,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我懂,”说话的人看上去深有体会,“但学长好像是平等地不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

    另一个人跟着接腔:“说实话,我从上次学长跟顺口溜一样的自我介绍里,只悟来出了三个字:少烦我。”

    “对啊!所以说我看学长总有一种‘刚开口问话就会被他骂蠢货’的既视感……”

    舒一帆话痨的最大毛病就是嘴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经常好心办坏事,稍不留神就容易漏话柄给别人。

    他这会儿看向段景琛的眼神都快被愧疚淹没了。

    “学长刚刚没有反驳老师的话。”段景琛突兀地打断了同学们评判。

    顷刻间,原本还在议论与附和的同学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所以我想……”段景琛的指尖微微蜷缩,“学长应该会认真负责地回答大家问题。”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时常暗流涌动,而使它表面看起来和谐的,往往是互不冲突的利益、更不合群的异类,以及捆绑相处的时光。

    才加入这个团体的温颂年像是一个不识规矩的闯入者,他起码要先去主动接纳大家才能免于被人猜测。

    可温颂年偏偏又是一位行事张扬的独行侠。

    段景琛顺势道:“如果大家都觉得不太好意思去问学长问题的话,那就由我代劳吧。”

    此话一出,刚刚还只顾着低头拿眼睛看鼻子的同学们立刻轻声欢呼了起来。

    段景琛伴着气氛弯了一下嘴角,却没有多理会这些庆祝。

    他的目光追着走向暗房小门的温颂年,三两下收拾好东西背上相机包,连忙迈步跟了过去:“学长。”

    温颂年回头,撩开三号暗房幕布的指节堪堪顿在半空。

    不等段景琛把自己的来意说出口,他就看见学长把脑袋朝暗房里的方向一偏:“进去吧。”

    中央电影大学的暗房配置豪华,分湿区和干区,前者用来冲洗胶卷,不同药水装在特殊的瓶瓶罐罐里摆满了一桌,后者则主要负责把胶卷上的影像用机器放大印照到相纸上。

    温颂年反手拉上门口的幕布,格外出众的遮光效果使得室内骤然陷入黑暗,像极了一座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孤岛。

    恍惚间,被荫蔽了视野的段景琛甚至都没办法辨认温颂年的位置。

    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温颂年显然更加得心易手一些,他开门见山:“用你拍的胶卷做示范还是我拍的?”

    段景琛听完后先是没忍住一愣。

    老师分发的胶片相机是两个学生公用的,段景琛甚至都不知道温颂年是什么时候拿走相机,拍完了一部分的胶片作业。

    但温颂年这会儿的言下之意段景琛却是弄明白了——

    胶卷在冲洗的过程中很容易出意外,一不留神就会底片全废。

    如果要用温颂年的胶卷做示范,段景琛势必不可能被允许上手操作具体的冲洗步骤,最多只能站在旁边观摩。

    “用我的吧。”段景琛摸黑从相机包里拿出胶卷,放到了温颂年的手中。

    在指尖触碰到温颂年掌心的那一刻,段景琛像是被那份再正常不过的体温给烫了一下。

    “你的身子靠过来点。”温颂年公事公办。

    段景琛虽然知道温颂年或许是害怕自己看不清动作,但他的思绪还是在不觉间脱离了实际。

    某个瞬间,段景琛倒真的希望自己跟温颂年之间没有那些不可言及的弯弯绕绕,这样他才能以更坦荡自然地姿态与对方相处。

    而等段景琛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温颂年已经熟稔地演示起步骤。

    他用剪刀把胶卷凸出来的片头剪成规整的方形,拉出十厘米左右的胶片,一手按住外形类似轴轮的片芯的弹簧夹,一手将胶卷片头插入其中。

    “为了避免粉尘附着和胶卷尾部缠绕,你最好不要一次性把胶卷全部从外壳里抽出来。”温颂年冷不丁地开口,语气间还有着些许不适应这份指导任务的生硬,“也要注意别让指纹沾到潜影上。”

    胶卷成像本质是光线与胶片上的化学物质发生反应,而这个生成的图像就被称作“潜影”。

    说罢,温颂年便主动把自己的手送到段景琛眼前。

    他的指节修长,微微转动起片芯的两边,左右手来回往前推,不一会儿就把暴露在空气里的胶卷盘到了片芯上。

    段景琛垂眸之际,视线再次扫过温颂年那紧贴着脸部轮廓的黑色口罩。

    此刻正从温颂年身体里漫溢出来的距离感,总让段景琛忍不住回想起对方在自己镜头下的模样——尤其是那张剥离了所有遮掩后无辜又真实的脸庞。

    “你接下来自己去盘剩下的胶卷,我在旁边帮你盯着。”温颂年将手里的东西往段景琛的怀里一塞,断然做出了决定。

    段景琛在黑暗中敛起神色,正准备出声应答,两个人就听见暗房外的走廊传来一阵叫喊:“班长,你在里面吗?”

    “我在三号暗房。”段景琛认出那是学委的声音。

    紧接着,暗房的门帘就被人骤然撩开。

    “出去!”温颂年脑袋一空,猛地迈步侧身挡在了段景琛的身前。

    温颂年的双手攀上段景琛的肩膀,像在用一个似有若无的拥抱去挽救一卷可能就此报废的胶片。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暗房很快又陷入了无尽的漆黑之中。

    段景琛眨了眨自己忽然受到光线刺激的眼睛,他记忆里最后一个清晰的视野画面还是温颂年头顶的发旋。

    但温颂年显然被这场飞来横祸气得够呛:“上课的时候没听老师说,如果有人在使用暗房不能随便掀帘子吗!?”

    学委明显被吼懵了,呐呐地连说了好几声学长对不起。

    温颂年没搭腔,沉默片刻。

    “你。”温颂年回头看向段景琛,“快点也对外面的人说两句。”

    段景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温颂年不自然地静了两秒。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自暴自弃般坦言道:“我刚刚脾气太冲,你作为当事人又半句话都不说,搞得我现在有点尴尬。”

    段景琛怔在原地,他甚至都没顾得上去心疼手里的胶片,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寂静里陡然冒出的不合时宜,让暗房里外的人都摸不着头脑。

    段景琛熟稔地出言安抚了帘外惶惶不安的学委,直到听见帘外的脚步声逐渐远走后,他才沿着温颂年还搭在自己肩膀两边的手臂,重新将视线滑落到对方的脸上。

    “学长。”段景琛顿了顿,舌尖下意识舔过唇面:“你下次拍胶片作业的时候也叫上我好不好?”

    温颂年脑袋一空,随即猛地一个退步。

    “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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