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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回:守清誉李纨送碧月 掩丑祸尤氏卖文

    话说赖尚荣上月迎娶了李纹,燕尔新婚正妙年,亲朋争说好姻缘。今儿满月,尚荣寻思着还请双喜班的甄艢,带一班人来,串一出《桃花扇》,热闹热闹,称一称佳人的心。

    这一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鸳枕合成调鹦鹉,瑶池协奏鱼水欢。李纹拉开镜袱画眉,尚荣奉了笔,支起头来端详,道:“大喜之日,岳母大人不得过来,娘婆二家唱戏待客,公亲两头吃酒,越性把娘子舅母也一并请来。”李纹抿了胭脂道:“你是顶天的男人,你说怎样,就怎样罢了,何必巴巴儿问我?”

    尚荣见他眉开眼笑,知是喜欢,于是作兴起来,着人送贴子去请。早饭过后不多时,李纨李绮同着李婶来了,娘儿四个有说不完的梯己话。尚荣拜了便出来,加派人去接艢四爷,道:“到时叫岳母大人干坐着,成何体统?”

    指手画脚去张罗搭戏台,人说李纨舅妈和秦四娘姑侄两个也到了,尚荣焦心愈发难耐。望眼欲穿之际,却见沈痊打大门里进来了,命小厮去牵马,趋前接对:“痊二爷,稀客,稀客。什么风把你林庵侍者吹来了?”沈痊答礼相还,道:“艢四爷差遣,不敢不来充数。”

    原来甄艢串的武生,身手扮相,一时间无有出乎其右者,看官念念难忘,名噪京华。昨儿吴二小姐归宁,家班并无新戏,都是出阁前曾看过的。今日一早,襄国府的副总管管二带着家丁,把甄艢堵在双喜班,连劝带拥,拉了吴府去串《鹦鹉记》,再串《青梅会》上的《调情》《报信》。甄艢已答应尚荣了,不可失信,派人火速去托痊二爷,代他去圆这个场。

    赖嬷嬷内院搭了小巧戏台,上房厅上摆了四张八仙桌,预备接待女眷。赖大亲去问准了,赦老爷一定不来了,尚荣得了此话,忙命家人:“去把请语村傅试的都追回来,今儿原是请他们来陪大老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两个小厮一齐答应了,飞马而去。

    园内楼上吃了酒饭,因无官客,就只在这里唱戏。李纹拿个大荷叶式的盘子托了戏单子来,请邢夫人点戏。邢夫人让李婶,让来让去,谦逊一番,邢夫人点了一出《风波亭》,李婶点了一出《香球记》。

    赖嬷嬷指孙媳妇让尤氏,尤氏让旁边的秦四娘,四娘让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能有多少银子看戏,今儿是沾大太太、舅太太、姑太太的福,来开开穷眼。我们见识浅,大奶奶朱门绣户,府里就养着戏班,何时想看,起手不难!奶奶快别让了,奶奶点罢,我跟着奶奶看就是了。”

    尤氏听了,笑道:“这抬举的我下不来台了,只好点一个。”拿起一个单子,见是《一捧雪》上的《刺汤》,递在邢夫人眼下,道:“太太瞧,这一出,可还使得?”

    邢夫人听说贾赦不来,当下打发了王善保家的回去见老爷,打听为何赌气。悬着这个心,坐立不宁,只要早点回府。看也未看,但说:“原是图个热闹,拿的什么戏,就是什么戏罢。”尤氏听了,递与李纹,李纹便把点的三出戏交丫头送下庆丰楼去。

    王善保家的穿街回府,听说琏琮二子都叫传在绿蚁斋里了,进又不能进,去又不能去,伫立廊下张望。

    一见了二门里的翠云,慌脚跑去道:“我这一心挂着两头,太太在赖家不知急的怎么样了,你去告诉太太,请太太安心看戏。我等入得书房,得知原故,就去回太太。”翠云面现难色,“这又没有车坐,走街串巷的,我可怎么去呢?”

    婆子想想也是,道:“你去问问费婆子那老货在那里,他老脸皮厚,不怕抛头露面,你叫他去传话。太太不在,都贩私盐去了!再不整饬,锅巴都跳饭头上去了!”

    贾赦歪在榻上养神,贾琏垂首侍立,贾琮跪在矮榻前,气鼓鼓的道:“吊羊吊到大将军居孝庐,实在可恶!这胆子谁给他的?尊卑忠孝一概不知,这也不是个人!”

    一行唾骂“畜生”,一行替父亲捶腿子,“父亲身子金贵,犯不着生畜生的气。不定绑票是假,真心就是来气父亲,作践父亲身子的。父亲英明一世,明察秋毫,自然不肯着了他的道儿。”

    贾赦闭着眼睛道:“其头该杀,其心可诛,人心无足蛇吞象,这是一个无底洞!你们两个,若还是我将门之后,就去合计一个引蛇出洞之计,智擒绑匪。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二子唯唯领命,欠身低头退下,一道儿并排出去。打量门不够宽,贾琮这才放慢步幅,落在后面。

    贾琏经过一遭儿了,腹内打鼓,心疑邢老舅之时,自家就说了,“他在南边,山山水水隔着几千里地呢。”因问贾琮,“方才你看那票,是持质,还是劫质?”

    贾琮悄声道:“我告诉哥哥,还求哥哥瞒过太太。”贾琏骂他放屁,“我告诉太太做什么?”贾琮想想也是,讪笑道:“绑的是邢老舅。”贾琏一听,顿生疑惑:“他在金陵,怎么绑的是他?当真是他唱的一出苦肉计!”

    贾琏还拿银子做饵,兴隆二小厮并赵天栋跟至长安县的惠泉客栈,人银并获,拿的可不就是邢德全!都不敢捆,亦不敢拦,赵天梁回城去请琏二爷的示下,兴儿隆儿两边贴身跟着邢老舅。

    邢德全不堪累赘,倒求他两个:“猴儿们,别跟着了!我都告诉你们,你们听了,回去交差罢。”他二人回来,邢夫人得知胞弟窝里反,凤姐听说牵连胞兄,婆媳双双气个仰倒。此系后话。

    王善保家的跑来咬了舌,邢夫人便推说身上不自在,不等开演《一捧雪》,起身告辞。赖大家的王善保家的两旁扶他下楼,送他回府歇息。

    林庵侍者唱念做打之功,手眼身法之妙,前两折戏中,李绮是见了听了的,这一出扮着雪艳上来,步有天魔之态,歌欺裂石之音,唱的是:“恨远愁赊,心事向谁倾泻。”

    偏偏李绮心下恰也有此话,两下里凑在一处,石破天惊,开辟鸿蒙,从此凡尘又多了一个情痴。相思相见喜又怯,此时此处难为情,李绮瞧一回台上戏,想一回心中事,心下突突,脸上红红。耐烦不住,推说这里人多,怯热出汗,出往后栏倚着吹风。台上戏文随风吹来,唱的是:

    我与你雨云梦协,缔鸳鸯共生彻。盟言怎撇,并鸾凤死同穴。

    李绮字字听的真切,心叹:“唱本虽好,美中却有不足——可惜不是台上那雪艳唱的。”曲终人散,等得母亲出来,一道儿下楼回来。自觉心浮体倦,早早的回房睡下了。

    李纨谈兴甚浓,和婶子说一回赖家的筵席家私,赞一回戏文戏子,笑道:“那雪艳活像一个人,婶子看出来了么?”李婶笑点头,“我猜你说的是林姑娘屋里的雪雁。”李纨称奇道罕:“人像人也罢了,名字听起来竟也是一样的,这就奇上加奇了。”

    笑说了一回,李纨归房时,眼见帘笼高挂,门扇大开,厉声道:“碧月,你这样大开大放的,放了蚊子进去,晚上帐里帐外嗡嗡叫,叫人怎么睡觉!”素云在后放下软帘,接口骂道:“小蹄子思春浪汉,丢三落四的,也不知心思都到那里去了!”

    心说碧月在里面,进来却找不见他人影,狠声狠气唤了两声“碧月”,无人应答,躁的一头火星,“小蹄子入泥去了,还是浪汉去了!”

    李纨冷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必是瞅着我不在家,又往菌哥儿家献殷勤去了。他的心不在这里,不在他小兰大爷身上,我早看出他女大不中留——镇日失魂落魄的,大白天做他娘的春梦,弄的好一个病西施似的!”

    熏笼上烘着衣裳,素云拿来与奶奶换,上手便觉潮叽叽的不干燥,回身一瞧,一盆死灰,一丝儿暖气也不冒。闻一闻,向他奶奶道:“这衣穿不得,有股水闷骚,上身难闻,穿了还要害病。”

    李纨酒气尚存,怒火中烧,“小蹄子暗害我,留着是个祸害!你去告诉,叫他别回来了,就在菌哥儿屋里做鞋做袜做屋里人——回来碍着我的眼,堵着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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