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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父念继业冷子胎死 母梦离殇元妃暴亡

    话说迎春含泪拜别,跟孙家人去了。邢夫人痴坐半晌,指出嫣红,“好生去回老爷。”说了,端起茶对在唇齿间,迟疑却又搁下,顿的托儿一阵响。抬身扑扑衣襟,去问贾母安。

    贾母今秋不比往年,中秋节间经了风露,反反复复,身上总不大很好,远房的史鼒也来望过了。中间驱寒益气之剂吃了不少,谁知竟酿出头重嗜睡、惊梦无时的症候。太医郎中换了几拨,也没个准话,有说痰热风疾,须得消火的;有说伤寒木虚,理当补气的,种种说法不齐。尤可恼者——这一个竟打了那一个的嘴。

    贾母蜷身侧卧,谵语不清,渐至无声。王夫人挪在外间坐着,细思老太太方才的梦话,兀自打着肚皮里的官司,不时冷眼瞅瞅黛玉。一时,影动帘笼,是贾琏悄没声进来,唬了邢夫人一跳。

    邢氏兜头一骂:“人骇人,骇掉着魂!不在外头陪你好郎舅,跑来游魂撞尸做么事?”贾琏忙把软帘置于后身,趋前回禀:“贾雨村今儿还张如圭的席,打发门子来请。史姑爷是同那张如圭一船上京的,既叫见着了,不好不去,所以仁大舅同他去了。儿子风闻张友士回京了,进来说一声,这就请去。如今都传他是神医,迟一步,恐怕别家抢先请了去。”

    友士行游天下,遍尝百草,贾珍登门未遇,无人知其所之。枯等无益,会做媳妇一趟来罢——去瞧瞧王济仁那叔叔可在太医院。

    孰料他牵连叔祖脉案,投军效力,有去无回了。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祸事,原来忠王府长史严篙重阳节间祭谢祖宗积的陰骘,夜成一梦:先母哭诉当年是叫王君效耽误下的。

    长史衔恨做了一本,严参庸医杀人。有司不敢慢怠,查勘脉案方药,果有舛误。部文详至案下,仇都尉升堂阅毕,掷下令牌,严都头领命而往。把王太医拘来,投在刑部监牢。

    王家叔侄前后到了海疆,贾珍情知他家祖传的脉息是指望不上了。若说就此打道回府,也难回话。踟蹰之际,信马由缰,坐骑踩了缰绳挣不脱。

    昌儿跳下马,搬开马脚,踢出缰绳,朝上问:“爷这是那里去?”珍爷道:“还得去冯紫英府上走一遭,免免心儿之意——问出问不出,那是天意,我这人力也算尽到了。你再劝劝入画,长兄当父,也是我才说的话,把你做哥哥的心尽到,便无你的不是。再要绞发做姑子,我的话,只管随他去罢!”

    昌儿答应了几个是,扳鞍上马,撵上去跟着。这拴马桩胡同,虽是近道,前临花局梨园,曲韵悠扬,人来车往,不容驱驰。贾珍眼见到了花局跟前,长吁一声,扯住马,缓辔而行。

    桂花夏家的掌柜在和冷子兴捏价,忽时彼此呵呵一笑,收手分开袖子。掌柜的抖出手来,小指外边有个疤。

    子兴多看了一眼,那掌柜便嘿嘿两声,“我六指儿的名号,就是从他来的。俺嫌他碍眼,吃一壶烧酒,斩骨刀上喷一口,要死膫朝上,眼瞅着一刀剁下去——六指儿变了这五指儿。”子兴皱眉,道:“失敬,失敬。”

    算账出来,盆景悉数上了车,乳父撅屁股在套大走骡。子兴忽听背后有人道:“哎呦,还是珍大爷——”

    回身一觑,是六指儿笑嘻嘻在和人说话儿。扭过头来,见是贾珍负手走来。忙上跟前打躬,问了好,赔笑道:“大爷雅兴,今儿也来逛逛。可有看准了的花儿草儿?”

    贾珍朝那车上瞄瞄玉帘银丝桂,把手搭在骡子背上按按膘,自说自话:“马无夜草不肥,你小子果然出息了。香花美人,金陵我不知,小花枝巷里金屋藏娇,有人可是亲眼见了的。”

    子兴连忙告饶:“大爷口下超生,这是铺上摆盆用的。他们不知个好歹,非得我跑这一趟,可巧就遇见了大爷。前儿诚心诚意进府里去请,说爷在地藏庵跪经——替老太太消灾祈福去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请大爷吃一钟去,不知爷赏不赏这个脸。”

    贾珍负手走动,道:“怕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那是为你们冷家接代的香火。”子兴跟在后头,苦笑道:“拙荆要有爷这可人意的话,敢情好了,可惜母女一条藤儿,把我当个贼。我这一肚苦水没处倒——”

    贾珍摆手止住,“不必说了,改日罢。今儿着急为老太太寻医问药,不得闲儿。不然也还轮不到你做东,早赴雨村的席去了!”子兴听了道:“大爷且留步。”

    贾珍后顾,只听子兴道:“我才来时路上,遇见宝二爷冯紫英两个,急匆匆说拦道儿去请张友士。我琢磨:请了张神医来,大不了的郎中,大可不必再请。听说他能断人生死,请脉问胎,弄璋弄瓦,十分效验。贱内虽非不下蛋的母鸡,可生的大姐二姐儿,都是大门不出、二门难迈的!是时候敢请大爷替小人讨个情,求张神医把把脉,看看大姐儿娘这回装的什么阿物儿。”

    贾珍犯了嘀咕,忖道:“张友士到的什么地界,取的那条道路,他两个,难道一个是顺风耳,一个是千里眼?”子兴笑道:“彼时我也打这闷葫芦,向冯紫英寻问,他说:‘家父得了张友士报喜的书信,送他小子荣迁孝慈令。算来,今儿过境,必经苇子驿。’”

    贾珍得了这准话,脱套的猴儿一般,丢下子兴,上马便往铁槛寺寻蹭宝珠去,转眼就绝尘不见了。

    子兴押车启程,心思方才贾珍口里小花枝巷的话,自认他家的也是凤姐一路,都是霸拦汉子的泼妇,“闻得风声,那还了得!好不好叫窕娘也步了尤二姐后尘,死的不明不暗。”

    抓寻半路,忽时得了绝好的一个主意,怡然自得,把手上鞭儿甩了一个响。乳父听声回头,他便吩咐说:“这些桂花都是好的,果然没有辱没他桂花夏家的名号。你老内侄方椿家,就是有,也还比不得夏家的,不是我不瞻顾。”

    乳父一嘴子吆喝骡子,一嘴子道:“他家的字号是‘杏花方家’,当家的是杏花跟椿苗。襄国公吴天佑府上一园子几色的杏花,都是他家培的。开春一条街都闻见香,开的火烧云一般,引的蜂子蝴蝶赶庙会似的。贾雨村见了眼红,也在后花园沿坡遍植了,明年也就开了。他是你朋友,赶明儿进去看着好,咱们园子也可种些。那时,光顾方家多少,也只随你的意了。”

    子兴冷笑道:“你老倒会拉长线儿。去罢,我还有事,叫伙计好生摆放——折了花儿,打了古董,都是有钱无处买的。难得这佛顶珠开的招财进宝俏模样,这两盆醉肌红最是出色,料窈娘必喜欢,明儿我亲自搬秦四家去。”

    乳父掂量再四,欲止又言:“在我跟前,没外人,说这话也无妨。别处,还须有个遮拦,不然,小花枝巷的事,就能到了珍大爷耳中?你原是有算计的,无须我多嘴,可你是吃我们家的奶*水长大的,我也顾不得讨你嫌了。秦四的老婆生的再好,也是生儿养女的了,不知他那里好,勾了你这些年的魂儿。”再要说时,子兴打马已去,朝谁说去?

    这秦四父兄是冷家两三代的伙计,上年炎夏叫子兴打发在窑口做活。不上半月光景,不知怎么从几人高的坯垛跌下来。下面,柳二的连襟拿撬杠来接,不歪不斜,正正挑在裆里。

    秦四昏死过去,灌醒捡回半条命,从此人事是不能够了。好在早年生下一子,而今也有五岁。只是身子骨大不如前,半声咳也不得劲,做不得劳力,家计眼见着艰难,妇道人家水性,他娘子未免嫌怨。

    秦四也知不是事,温言劝他女人去求了子兴家的。子兴枕上得知,心说正好,顺水推舟,听了娘子积德行善以求子孙香火的话。异日派了秦四一个在窑口巡更上夜的差事,远远的打发了他,日夕不得归家。

    人定时分,子兴从岳丈家吃了酒来,途径此处。翻墙入院,落在秦家老宅,噤若寒蝉。

    小秦相公一死,秦业这一门绝户了,远房的秦四接了东家放的银子,写一张欠契,一并交与从兄。半分半买,得了这处宅院。一俟侄儿秦钟满了百日,欢天喜地退了赁住之处,择日携妻儿并王干娘搬进来,安身乐业。

    王住儿母亲旦夕多在这里,听见狗叫,出来看见人影,知是兴二爷来了,忙回房告诉。秦四娘解怀在把奶,一声未吭,任由干娘出去了。

    因向姐儿叹道:“怎不多长一块,遂一遂你亲生父亲的心呢?”耳听子兴进来了,偏不肯抬头,仍说他的,“你爹千算万算,一肚子算计,奈何注生娘娘偏偏不光顾——他娘子连生两个傻丫头,合着你,又跑我肚里来讨人嫌弃!”

    子兴猴上炕来,笑谄谄的问:“和谁说话呢?”秦四娘睃一眼,啐他面上,反唇相问:“这里除了你,跟你闺女,你睁大眼睛瞧瞧,还有谁?”

    子兴抹把脸,觑着打趣:“外面都说是秦四的骨血呢。”四娘柳眉倒竖,“乌龟生王八,你瞧他日后是个四脚的王八不是!”

    子兴“嗟嗟”两声,“咒我罢了,何苦咒你自个生的!”四娘抢白:“我这是话走话边来,不说你的话伤人,反说我咒你!秦四怎样,你还不知?叫你拴在窑上,一年半载家来一趟,还是没药性的公公!”

    子兴道是不迭,涎个脸儿稀和:“就是就是,他是公公,你是娘娘。我怎么忘了这个?”四娘嗤的一笑,“可惜我没生个皇子,不能母以子贵不算,还拢不住汉子,叫那窑姐窈娘勾了你这腔子里的魂儿去!”说时一把揪在子兴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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