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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诉心迹

    楚人明眉飞色舞,如今三尺白刃在手,自不可再与刚刚相提并论。先是意味深长,将其在掌心内掂了几掂,旋即,又对一旁众人暗暗使个眼色。

    众弟子会意,立时便有五六个人一拥而上,取出怀里所备铁索,在少女身上缚了个结结实实。

    “唉!按说之前四叔既已开口答允了你,那便合言而有信,放他们三人一条活路。”

    “只不过嘛……”

    言及至此,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微妙变化,白眼一翻,啧啧叹息道:“你之前踢在四叔胸口上的那一脚……可着实是好生用力的紧呐!”

    “我……”

    少女两靥苍白,心中犹有一丝侥幸,以为只消自己好生向其赔罪,则一切便还尚有转机。

    只是还不及她开口,叔父便又语气阴森,蓦地将声音抬高数倍。

    “来人!”

    他眼望众多随行弟子,朗声大叫道:“方才我虽已答允饶恕这几人的性命,可你们既身为楚家门人,眼下竟有人胆敢对派中尊长出言不逊……”

    “啧啧啧!莫非你们便能对此听之任之,而全然不思为师长分忧解难么?”

    众人脸色倏变,如何听不出他弦外之音?可又毕竟碍于贺蓝二人朝廷公门身份,以至一连过了良久,却始终无人开口答话。

    “怎么?莫非你们人人全都狼心狗肺,竟连区区这点孝心都没有么?”

    楚人明大怒,干脆将手中长剑掷到蓝天凝脚下,愤然怒斥道:“谁若能动手杀了这小贱婢,我……我便……”

    “阁下怙恶不悛,如此执迷不悟,岂不怕日后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岂不怕日后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楚人明本就恨的咬牙切齿,而今忽被贺庭兰打断说话,一时只气得七窍生烟。又见他适才遭自己劈手数个耳光打过,此刻两边腮帮犹然高高肿起,当下刻意瓮声瓮气,将其所言当众重复一遍,而后纵声狂笑不止,阴恻恻的冷嘲热讽。

    “看来贺小大人还真是职责所在!死到临头还都不忘敦敦教化黎民!”

    “唉!只可惜旁人就是骂我千句万句,你们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卑鄙!卑鄙!”

    楚夕若两行热泪潸然,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轻信了四叔彼时鬼话。如今她周身上下皆被铁索牢牢紧缚,纵再如何追悔莫及,那也全都为时晚矣。

    “人都说无毒不丈夫。何况对付这些个邪魔外道,倘再不用些非常手段……夕若,四叔这也是怕误了你爹爹和咱们楚家的将来大计呐!”

    楚人明摇头晃脑,说起话来着实大言不惭。言讫又手拍胸脯,对侄女语重心长道:“不过夕若管放心,该在二哥面前替你讲的美言,四叔也绝不会少了半句!”

    “唉!毕竟说来说去,咱们仍旧还是骨肉相连的亲人,我又如何忍心教你平白遭了哪怕半点委屈?”

    说完,他也不顾侄女正朝自己怒视,转而扭过头来,往蓝天凝脸上遥遥一瞥。

    “我若并没记错,刚刚便是你说什么卑鄙小人岂能轻信?嘿!当真是个好生聪明的丫头!”

    他正说的兴起,恍惚间,头顶半轮月色溶溶,隐约自蓝天凝两片精致面颊上缀落一层微光,再加其人此刻一副嗔颜怒容,乍一望去端的活色生香,更显明艳娇美。

    “咦?”

    渠料楚人明却忽皱起眉来,又将她细细打量半晌,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倒奇了,我怎的会越看你的相貌便越觉面熟?难道咱们之前早便见过?”

    “四爷,这是原先城里面蓝捕头家的丫头。您若看她面熟,多半是把他们父女俩给认作同一个人了吧!”

    楚家众弟子之中,有人对官府颇为熟络,当下凑到跟前小声提醒。楚人明听罢眼前一亮,总算恍然大悟,又抚掌而呼道:“你若不提我倒险些忘了!不错不错!从前的确是有这么个姓蓝的老东西!”

    “说起这姓蓝的,早前他在薛老弟面前卑躬屈膝,如同狗一般的模样,我到如今也还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楚人明杀人诛心,为使蓝天凝颜面扫地,以报适才一箭之仇,当下便将往日之事大声道来,“我记得那老东西一门心思只想着要归家养老,可任凭在薛老弟面前磕头磕的血流满地,到头来却只换得人家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直教我这个做外人的从旁看后都觉好生不忍呐!”

    “唉!说来总归是头发花白,一把年纪的人啦!不但自己没半点本事,如今更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自己的女儿也都难以保全。我若换作是那老匹夫,倒不如干脆一剑把自己给杀了,如这样窝窝囊囊的活在世上,岂不要教旁人给笑掉大牙?”

    “楚人明!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凡为人子女者,又有谁能忍受旁人在大庭广众下公然折辱生父?蓝天凝满脸通红,两肩奋起气力,只恨不能同眼前之人拼个你死我活。

    可任凭她口中如何怒斥,却始终被旁边一众楚家弟子牢牢制住,更不必说此刻脖颈之上,两柄冰冷刺骨的三尺锋刃。

    楚人明哈哈大笑不止,待到这粲粲笑声渐落,又倏地将面孔一沉,浑然不啻幽冥厉鬼。

    “今日还真是稀奇,竟有这样多的人想要取我楚人明的性命!”

    他脚下踏步流星,转而来到蓝天凝面前,“小丫头!怪只怪你时运不济,偏偏撞到了我的手上!”

    “你若实在心觉有气,大可等到了阴曹地府之后,再去找阎王好生理论清楚!”

    话音未落,楚人明已是陡然扬起臂膀,又夺过身边一人剑来,不由分说往蓝天凝当胸便刺。

    “剑下留人!”

    便在此时,夜色中忽的传来一记高呼,乃是以内力遥遥递出,足令在场人人听的清楚无疑。只是楚人明自觉有恃无恐,岂会如此善罢甘休?遂反倒加紧催动利刃,定要教蓝天凝当场死于非命。

    电光火石,劲风大奢!先前那呼声犹在耳畔,暝瞑晦暗里一物竟猝然激射,又似一束耀眼飞星当空划逝,直奔楚人明手中青锋而来。

    楚人明武功稀松,还未及稍稍有所反应,那异物便已着实打在三尺剑身之上。随虎口撕裂,一阵剧痛传来,更使他脸色为之骤变,真比一死了之更要难耐千倍万倍。

    他整条身子酸麻难当,长剑亦就此脱手,打横向一旁飞出甚远。一时强忍吃痛,朝夜色深处破口大骂。

    “谁?赶紧给我出来!”

    “四爷,事起从权,弟子只好先行得罪了!”

    远处话音又起,莽莽漆黑里,但见一条人影纵掠飞身,终在众人面前稳稳站定脚跟。

    此人身长八尺,容貌甚伟。身上一袍玄色大氅猎猎临风,端的更添气宇轩昂,却不是正是何之遥是谁?

    “何之遥!”

    楚人明咬牙切齿,厉声质问道:“你身为晚辈,竟敢当众打伤了我!怎么?难不成是想要造反了么?”

    “弟子亦是情非得已,还请四爷恕罪。”

    何之遥神情微妙,拱手朝他遥遥一礼,不卑不亢道:“弟子所以前来,乃是尊奉家主口谕,特有要事专为秉明四爷。”

    “说!何事?”

    楚人明声色俱厉,分明业已气到极处,“今日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非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面对楚人明气势汹汹,何之遥却依旧是一副泰然自若,抱拳拱手,朗声续道:“家主有命,此番但取元凶首恶,其余人等一并不论。”

    “此二位既为官府中人,过往行事虽与我楚家颇有相悖,但仍须得待之以礼,不可稍有轻慢之处。”

    言讫,何之遥口中忽微微一顿,旋即意味深长,同楚人明四目相对。

    “万幸弟子未曾来迟,否则待到四爷一怒之下铸成大错,真不知又该如何在家主面前解释。”

    “你!”

    见何之遥竟敢借二哥之名对自己冷嘲热讽,楚人明顿觉怒不可遏。渠料一时不慎反而牵动手上伤处,又痛的额上冷汗直冒。

    “好好好!今天算你们两个走运!”

    念及家中兄长积威,楚人明也只得强忍业火,不再理会一旁贺蓝二人。忿忿然怒视少卿,口中厉声叫嚷道:“来人!先将这小畜生的人头给割下来,为刚刚惨死的一众同门报仇雪恨!”

    “且慢!”

    众人闻言,正欲动手,竟又遭何之遥沉声呵止。如此几次三番从中作梗,楚人明终于忍无可忍,大叫着跳上前来,只恨不能将他一剑刺个对穿。

    “之前你明明都已说了,此番但取元凶首恶!那我问你!这小畜生明明恶贯满盈,罪孽滔天,莫非竟还当不得如此四字?”

    “还请四爷稍安勿躁,容弟子慢慢道来。”

    何之遥面如止水,丝毫未曾失了礼数。徐徐移步来到少卿身畔,不无深意般道:“家主有言,此次我楚家倚多为胜,对你群起而攻,即便果真能胜过顾少侠一招半式,料想你心中也必定不服。”

    “故自明日起,他当亲自于家中静候大驾。无论阁下究竟所为何事,大可等到将来彼此光明正大斗过一场,之后再行详谈不迟。”

    少卿脸色苍白,因胸中气息紊乱,故虽有心答话,但却再难说出半个字来。何之遥冷冷见了,倒也未以为忤,而是回到楚人明跟前,凛然回禀道:“弟子使命完迄,究竟如何行事,便请四爷自行斟酌。”

    “何之遥!”

    楚人明一副咬牙切齿,却又对此无可奈何。忿忿然一拂衣袖,对众人厉声大叫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跟我回去。”

    “四爷,那小姐……”

    眼见着主子勃然大怒,众人不由得噤若寒蝉。须臾,阶下终于传来一人低声询问,却又正好触及楚人明胸中逆鳞,顿时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杀不得,那个杀不得,如今你竟还想着要把小姐也给放了!”

    “好呀!依我看你们大可好人做到底,不如干脆动手将我绑了,再直接送到青城山上去如何?”

    此话既出,众人再也不敢怠慢。遂依言舍了贺蓝二人,就此蜂拥围向叔侄俩的身边。

    如今楚人明一副趾高气扬,自不必多提。楚夕若与他相隔丈许而站,满腔繁芜思绪,却非三言两语所能轻言诉说。

    她既欣慰于何之遥此行,总算带来父亲口谕,使余下三人性命得以无恙。可待回到家后自己所必将面对之事,那又何须再行赘言?

    况人为灵长,在性在情。莽莽红尘之中,自有万般情愫绝难割舍。魂牵梦萦,关山几度,月华如水,鉴我寸心。

    “求求你……求求你……”

    “别……别走!”

    她目光呆滞,怔怔下了台阶,走到半道,身子忽然猛地一阵。这寥寥几字,出少卿之口,入自己之耳,其声虽细如蚊蝇,却又仿佛夙兴夜寐,将其深深烙在心底。

    “姓顾的!”

    少女玉容惨淡,芳心猝然一阵紧缩。借当空一轮明月,以及众人手中熊熊爝火,总算看清少卿浑身衣衫早被染作暗红,面颊上兀自汗水涔涔。

    少卿嘴含鲜血,两只臂膀兀自縠觫打颤。刚才为开口说话,已是穷尽自身所余全力,中间更使一口气息走岔,不由咳的撕心裂肺。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轻音辗转,呢喃如诉。少卿双目圆睁,愕然望向楚夕若一张精致面庞。虽恨不能振臂一举,将跟前众多楚家弟子尽数扫灭殆尽,只可惜伤重关头,就连站立也都极为勉强。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相较之下,反倒是少女面色从容。两靥间虽泪水涟涟,却又俨然再无牵挂,自苦涩中流露几多如释重负。绛唇纤纤,兰气如芷,每当小声说出一个字来,脸上激动便随之微微涨得几分,待到最终言讫,竟好似业已转忧为喜,正朝少卿嫣然而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凡此八字,字字诛心。少卿手脚冰凉,只觉眼前微微发黑。他想在这夤夜里放声痛哭一场,可除却二目猩红,血丝密布,到头来竟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俄顷心中剧痛渐弭,楚夕若也早已随一众同门动身,放眼再不见半分人影。

    风起云岚,瑟瑟萧萧。周遭暝色悄阒,只剩半缕异香辗转,袅袅不知归落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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