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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人两面

    人在许多场合都会展露笑容。

    愉快之时、无奈之时、心虚之时,面对亲朋好友、普通同僚、或是与人擦肩而过的对视,总之不知以什么表情应对的时候,露出笑容来总是不常出错。

    就像现下刘忠元听了裴轻舟的话,便笑了起来。

    原本蹙起的两条眉毛渐渐松开,唇角也扬了起来,鼻梁因为笑得用力而皱皱巴巴。

    裴轻舟望着刘忠元走了形的笑容,心头像是被乌云盖住了一般不大好受,忍不住开口问道:“刘捕头,我可有说错吗?”

    刘忠元仍然在笑,边笑边咳,面前那本就弱不禁风的烛火摇摇欲坠,“裴女侠当真如此荒唐?”

    裴轻舟有点儿担心油灯被吹灭了,紧盯着那暗橙色的光源,“自从我们到了坡后村,你一直心神不宁,感慨良多,若你不是柳伶人,怎会对这个从未谋面的村子,产生这样复杂的感情。”

    这话不过是个引子,她也知道很容易被反驳,只不过用来打开话头罢了。

    果然,刘忠元摇了摇头,“若我说,我只是对柳伶人的遭遇感到叹息,你又要怎么说?”

    裴轻舟仍有说法,“这两日面对村民的时候,你一直寡言少语,能躲即躲,可我不相信你是会弃百姓于不顾之人。想来你虽然素日不以真面目示人,却还是担心与你亲近的村民认出你来,因此故意不显山露水。”

    刘忠元凄然笑道:“裴女侠高看刘某人了。”

    一双清澈的、乌溜溜的眼睛,浮现在裴轻舟的脑海,“你先别着急否认。其实,在这村里,还是有人认出了你,那女孩仰慕你,信赖你,关心你,所以认出了你。”

    刘忠元的瞳孔动了一动,面上露出怔忡之意:“你是说......”

    “没错,是珠儿。”裴轻舟看起来比刘忠元还要伤怀,“昨夜我与子夜送珠儿回家,珠儿唤了你一声,你可还记得?”

    刘忠元意识到了什么,喃声道:“当然记得。”

    “可是她对我们都不熟悉,为何会那样亲昵唤你?考虑到你有可能便是柳伶人,我才意识到,她说的不是‘刘叔叔’,而是‘柳叔叔’,只是声音含糊,让我们都听错了。”

    刘忠元僵着身子,寂然地听着。

    裴轻舟道:“你没有易容,珠儿没有认出你的脸。可你站在月下,月夜与你,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或许就是因此,才认出了你的身影。”

    良久,刘忠元不再挣扎,双肩放松了下来,似乎认了命似的,“是啊。上次见她,也是个月夜。谁叫我是个贼呢,做贼,怎么能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能趁着月色偷生罢了。”

    这话说出来,刘忠元已经亲口承认了他便是柳伶人的事实。裴轻舟听罢也不再追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路上受着刘忠元的指引,一路上追寻着柳伶人的过往,当下眼前的人,到底是用何种身份在与自己对话?

    在裴轻舟的眼里,无论哪一种身份都值得她尊重,因此不愿将刘忠元冒犯了,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裴女侠,你是在想,当下应该怎么称呼我吗?”刘捕头一看穿了裴轻舟的心思,洒然道,“你就当做柳伶人已经死了吧。明天要将鸡鸣帮的那些贼寇押回衙门,刘捕头这个身份你们还用上。”

    见裴轻舟仍不说话,刘忠元这次会错了意,“你方才所说皆是心证,即使我亲口跟你承认了自己是柳伶人,也没有人会相信。在别人眼里,死者仍然会是柳伶人,我也仍然是刘捕头。所以,若你想让我当众认罪,恐怕还需要一些实质的证据。”

    这不是一个犯人在炫耀的语气,裴轻舟听得出,打从一开始,刘忠元便没把她当成仇敌,而是通过问题引导着她,让她逐渐抓住重点,也逐渐理清思路。

    裴轻舟心里有这样一种感觉:刘忠元似乎在期待着无可辩解的那一刻。

    她原本站在门边,防范着刘忠元突然暴起,现下却感到多此一举,于是上前几步,坦率地坐在刘忠元的对面,“今日听珠儿爹讲,柳伶人旧伤复发,很是严重。”

    刘忠元下意识地拢了拢前襟。

    裴轻舟注意到刘捕头的动作,继续说道:“我原本只是对死者和你的身份有所怀疑,却一直找不到解开谜团的关键钥匙。听了珠儿爹的话,我才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想到那个老实的汉子,刘忠元知道,定是与他家频繁地接触,让自己露出了端倪。只是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也不会选择遮遮掩掩地与珠儿一家交往。

    裴轻舟清越的声音继续响着,“我阅览过客栈死者的尸检信函,那上头写着死者并无外伤,而我见你今日打马回村,明明路上花的时间甚久,下马时却气喘吁吁,面色苍白,所以料想你应是身体有恙。”

    “原来如此。只要查验我身上的伤,加上你之前种种推断,我便无法抵赖。”刘忠元抚掌,声音里有长辈的温度,“恭喜你,裴女侠,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说罢,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刻着“柳”字的铜牌来。刘忠元摩挲着铜牌,自嘲笑道,“我明明已经不想再做‘柳伶人’了,却舍不下这块铜牌,将它从证物里取了出来,藏在身上。”

    裴轻舟轻声开口,蕴着些许的安慰,“你也没有舍下坡后村。你提议我们来这追查,最初也是想借我们之手,从蓝老四手底下解救村民吧?”

    “不必将我想的这样高尚。”

    刘忠元黯然道,“我这人在公门时就一根筋,看不惯官场,时常觉得束手束脚,不如做个江湖人自在。因此,也没怎么琢磨,就有了柳伶人这个身份。我以柳伶人的身份去偷,再以捕头的身份去抓瞎,当真是贼喊捉贼了。”

    此时此刻,刘忠元需要一个倾听者。而裴轻舟自觉扮演起这个角色,默然地听着。

    刘忠元继续怅然自白,“长年累月的,我也受了不少伤,现下我的伤势已经无法让我做什么侠士神偷了。半月前,我本来放心不下坡后村,想来最后看上一眼,却没想到原来他们因我而受罪,更没想到他们因此怨我、恨我。”

    裴轻舟忍不住说道:“珠儿是关心你的。”

    “是啊,珠儿。”刘忠元动容,顷刻间改换一片迷茫,

    “但我满心愤懑,只顾着自己伤心,先弃村子于不顾,又从牢里挑了个无人问津的重犯,安排一场假死,回来试探村民的反应。兴许我就想看见他们对怨恨我产生了内疚,兴许我就想知道,柳伶人到底在世间留下了什么。”

    裴轻舟说着自己都觉得无用的劝慰,“村民们还是感念你的,他们......”

    “你不必安慰我,你越是安慰,我越觉得羞愧。就像我一拍脑门,就做了柳伶人一样,这次也是全然不计后果。”刘忠元道,

    “当我回到这里,见到李村长求饶时,心里没有愤怒,听闻村民为我立碑时,也没有喜悦。我只有自己一错又错的悔恨。现在想来,折腾了半月,毫无意义。”

    “可是你最终回来了,你本来可以找借口不回来的。你是担心着我们几个,也担心着坡后村,才会回来。”

    裴轻舟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或许是柳伶人一时想岔了,做错了,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大家都已经知道柳伶人被毒死在客栈里。如果刘捕头愿意,还可以继续帮助、保护困苦的百姓,不是吗?”

    “你不准备揭发我?”

    “是你方才说的,就当柳伶人已经死了吧。”

    刘忠元又笑了。当他需要伪装的时候,总是叹气,被人拆穿了,反而愉快许多,“裴女侠,你可愿听听我的过往?”

    说着,他的眼神变了,仿佛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一丛热烈的花倏地在他的眼中开放,映着绯红的浅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犯错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女子。一时兴起,想跟人讲讲,不知道女侠想不想听?”

    裴轻舟觉得眼前之人,好像不再是一个经过风吹雨打的汉子,而是一个悲伤寂寥的男子。

    曾在茶馆听过柳伶人的侠胆,眼下有机会听一听他的柔肠,哪有拒绝之理。

    于是,裴轻舟稍稍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点了点头,“乐意之至,刘捕头请讲。”

    刘忠元的目光向着十分遥远的地方延伸了去,“那女子,已经过世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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