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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门前冷落鞍马稀

    裴祎神色淡然,欲要拒绝,突然蹦出另一人道:“啊呸!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急着找孙女婿呢!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劝说这位公子吗!?”

    “谢过阿婶好意。”裴祎颔首,顺带把手给抽了回来,又道:“裴某无心婚娶之事。”

    裴祎没去看那位大娘听了这句话后神情作何,她毫不犹豫转身走入怡醉楼。今日怡醉楼出了事,老板娘怕传了出去坏了名声,原本想私下偷偷处理这件事情,谁知纸包不住火,坏事传千里,这下闹得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她们这点地死了人,这下好了,美人朱颜未衰,反而先门前冷落鞍马稀①了。

    四下凋零,一片空荡,热闹不再。七娘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往日别说这个时候,怡醉楼还未挂幌门前便挤满了人,竞争激烈时,甚至有贵公子不惜掷千金只为求一座。

    白衣入门,七娘见今天居然有客人来,脸上的愁容顿时散去,她细着嗓子扭着腰身走过来轻声道:“公子今日想点哪位姑娘来伺候。”她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替裴祎理了理领口,冰冷的手指有意地触到她的锁骨,她和裴祎差不多高,虽然此时她低着头,但眼睛却一直偷偷往上瞟,心里想着是哪位妹妹这么好命,被这位痴情公子看上了。

    裴祎抬手赶走了七娘那双不老实的手,仿佛不满意她的服务般,自己动手重新理了一遍衣领,冷声道:“吴韵儿。”

    七娘闻言,瞳孔一震,声线微颤,眼睛慌乱地瞄了瞄四周,压声说道:“公子……你说什么呢!?”

    裴祎执着依旧,淡然问道:“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七娘又嗔又惧,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疯子!人都死了,怎么可能还……

    “那就滚,不要碰我。”语落,裴祎抬脚缓缓上楼,七娘神色慌乱地看着她,兴许是被吓着了,她脑子里空成一片,似有螽斯齐鸣,嗡嗡作响,绞痛着她的神经。她一时滞在那儿,脚步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幸好及时抬手扶住朱栏,才勉强撑起身子。

    裴祎找到吴韵儿的卧房,一推门,看见卓萤双膝跪地趴在吴韵儿的床边抽泣痛哭。听到开门声,她微微一怔,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裴祎,她虽然哭得视线模糊,但还能认出裴祎,她们昨天见过,昨晚睡前还和吴韵儿在一起同其他几位妹妹说着裴祎长得像兔爷子,接二连三地开起她的荤话。

    “是你?”卓萤感到惊讶。

    裴祎环视了一眼房间,没有发现血迹。她走过来瞧了瞧吴韵儿,对方死相恐怖,双手掐着自己,还翻着白眼,看上去倒像是想不开寻了短见。她站在卓萤身边,小心地检查着吴韵儿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是否排除他杀的可能。

    “你认识我?”裴祎一边查一边问道。

    卓萤摇头,带着鼻音,抽噎着道:“昨天我们有看到你,你和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一起。”

    裴祎心不在此,回应道:“原来是这样。”

    一面之缘罢了。

    两三句话结束,裴祎收回手,她发现吴韵儿身上已经出现了点点尸斑。卓萤看她这般利落,一时不禁疑惑,她心想这人不害怕的吗?她用软帕擦去脸上的泪水,裴祎却问道:“她为什么死了?”

    卓萤一怔,在确定裴祎这是在问自己之后,像以往讨好贵客一般对着裴祎眼中泛泪,可惜裴祎这个人铁石心肠,更看不惯用眼泪解决事情的无能人,她神色冰冷地盯着吴韵儿的尸体,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你怀疑我?”卓萤委屈得声线像断链的珍珠串,珠子啪嗒掉了一地,若是放在以往,那些男人早就被卓萤弄得心软不已,放下身段来轻声哄着,但裴祎不会怜香惜玉,只要是凶手,管她个俊男美女,她都能不眨眼地一剑抹了对方。

    “现在所有人都有嫌疑。”裴祎道。

    卓萤正要开口辩驳,证明自己的清白,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她,裴祎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脚步声愈发清晰入耳,裴祎判断道:“可能有两个人。”

    她胸有成竹,“可能”二字明明可以完全去掉,可她又担心自己判断失误,说到底是不想误导旁人。裴祎左顾右盼,躲进了衣柜里,只剩得卓萤在原地一片惘然,不知如何是好。

    裴祎借着小缝看着外面,不由得失笑,她现在躲在衣柜里,说到底有些狼狈,至于卓萤那边,揭不揭露全凭对方心意。

    推门而入的人是七娘,她身后跟着位黑衣壮汉,来势汹汹,腰间还佩戴着刀,倒像是来抓贼的,他环视一圈后,隔着布料闷声道:“那人呢?”

    卓萤没打腹稿,也不知道该这么应对此场景,似乎是为了拖延时间,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错愕地问了一句:“谁啊?

    七娘目光阴鸷地瞪了卓萤一眼,随后抬手扇了她一巴掌,声音清脆利落,打得卓萤脸颊火辣生疼,嘴边欲要说出的话顿时都变得苦涩,她斟酌再三,咬了咬嘴唇,把委屈嚼烂了咽进肚子里去。

    七娘先发制人,冷笑道:“你居然问是谁?卓萤啊卓萤,你可不要跟我装糊涂,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今年也不小了,就算你不懂得感恩也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韵儿的死传了出去,可对你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卓萤表面装作单纯懵懂,心里却明了如镜,对于韵儿的死,七娘起初打算秘密叫人来处理的尸体,悄无声息地埋了,她认为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如果客人追问起韵儿,她就说对方遇到良人,喜结连理去了,她们风月场从来不缺貌美如花的女子,人的容颜总会衰老,随之而来的是被替代,被抛弃,被遗忘,若干年后,那些纨绔子弟只会谈起她们这些笼中鸟雀如何风靡一时。

    就连一笔一划构成的名字都会散作沙,随风消逝,更何况是一张驶向迟暮的脸。

    卓萤捂着脸,忍着痛,曾经的万顷信任弹指间化作灰飞,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我刚刚……的确看到有人进来,可是对方看了一眼韵儿之后便跑了出去,我甚至都还没有看清她是男是女。”

    七娘眯眼思忖,对卓萤的话深信不疑,她暗暗松了口气,想必那桃面小白脸是被吓跑了,她笑道:“我还以为那小毛孩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黑衣壮汉,微微抬高了语调,神气着道:“还不动手?等着尸臭吗?”

    黑衣壮汉掏出个麻袋,卓萤明了对方的心思,她惊慌失措起来,指甲敲在地上,愈发冰凉,她爬到七娘身边,抓着她衣角,道:“我们不是说好要好好安葬韵儿的吗?”

    七娘看着她这副天真样就觉得可悲,不过没关系,男人就是喜欢这种天真好骗的人,她道:“火葬土葬是葬,扔到荒野也是葬……”

    “不要!”卓萤疯了般冲过去抓住七娘的裙摆,扔到荒野那哪能叫安葬,肯定会被野狼啃食尸体,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卓萤哭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那壮汉看着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心都软了,莫名其妙想把肩膀借给卓萤。卓萤哽咽着道:“七娘,小萤求求你好不好,韵儿怎么说也是您一手带大的!不要这么对她……”

    七娘却冷笑一声,温度散尽,道:“你们还记得是我一手把你们拉扯大的?”她一脚踢开卓萤,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看看你们惹的都是什么事!两年前你姐姐说遇到良人,我放她走,成全了她,还给她添了嫁妆,为的就是她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不至于低三下四被别人瞧不起,结果呢,你姐姐不仅与那霍远程通|奸,甚至还谋杀亲夫,臭了名声,你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你姐姐吗!?”

    说着,七娘也感觉心痛,当年卓瑶艳绝天下,醉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不计其数,甚至有王公贵族乔装打扮,深夜溜出,只为目瞻美人容颜,卓瑶在名声大噪时放弃了那些仰慕她的目光,选择像个普通女子一般嫁与心上人,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谁料还未与良人相携白首,却陡生变故,就此离世。七娘手握成拳锤打着自己的心口,像在责备自己的无能,良久,她才发现脸颊早已湿了一片,竟是想起往事不觉地眼泪纵横。

    她指向躺在床上的小韵,一边哽咽一边道:“她更不让人省心!还未嫁人呢肚子就大了起来,现在发生这种事情或许是老天怜悯吧,不然孩子生下来也得跟着受苦。”七娘擦去泪水,挺直了腰板,她是怡醉楼的顶梁柱,却还是忍不住地颤声道:“她的嫁妆我都准备好了,就盼着她有一天能找个合适的人嫁出去……”

    卓萤嘴里一片苦涩,她道:“那人说过他会娶韵儿的……”

    七娘叹了口气,冷笑一声,眼尾的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讥讽起来,就像在毫不留情地踩碎一个天真小孩的白日梦,她道:“男人的话你也信,脱掉裤子一个样子,提上裤子又是另一个样子,如若那人真的想娶韵儿早就娶了,你也别忘了,他的未婚妻陈氏家世不俗,与他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像我们这种风月之人,只不过是他们消遣寂寞的玩物罢了。”

    七娘不想心里的一点仁慈坏了大事,她瞪了一眼发愣的壮汉,斥声道:“还不快动手!”

    壮汉被七娘这一吼吓得不轻,办事时手臂轻颤,卓萤眼看着壮汉扛起麻袋要走,欲要起身阻止对方,却被七娘揪住头发往床边重重一扔,七娘瞪着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看着卓萤的额头撞出一点淤青,此时也无心去爱惜,更无心去斥责,她快步离开,为了不让卓萤发疯闹事,眼疾手快地锁了门,卓萤听着门锁紧扣的声音心中一凉,但更多的是感到无可奈何,她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裴祎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走出来,她淡声道:“姑娘还请节哀。”

    卓萤感到痛苦,疲惫不堪,七娘养了吴韵儿一十六年,吴韵儿却被这么对待,她心里莫名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先走一步,七娘也会这么对她,把她的尸体扔到野外去喂狼,毫无感情可言。她颤声自言自语地道:“韵儿的肚子里还有孩子,那是两条命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裴祎看似无心,却都听在了心里,此地不宜久留,门被锁了,她的处境有些被动,得赶快离开才是,她抬步向前开了窗户,望着楼下的这条人烟稀少小巷,心里暗道真是天助我也。她忽然有看到黑影走出,不由得心生警惕。抱着尸体的壮汉一想到肩上扛着死人,心里就发毛,他身上渗出冷汗,胡思乱想一通,就怕这死人突然动了,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他心如擂鼓,度日如年,左顾右盼地瞧着等的人来了没有,心里却一边给吴韵儿道歉。

    不一会儿,另一位黑衣壮汉推着车赶过来,他把尸体放在推车上,用稻草遮蔽好,二人张望一阵,确定无人注意到他们后立即启程,一刻都经不起耽搁!

    裴祎等他们走远后翻身跃下,踩踏着两边的夹墙,身轻如燕。她本想着就此离开怡醉楼,却又打消了主意,抬脚跟在了他们身后。

    ①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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