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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从那次乾清宫大火后,晴雨因被朱厚照迁怒而受了廷仗之刑,大受刺激,便决心出手,为自己的地位博上一博。其实,她为了自己能有一天脱离被动的处境,两年来,一直在默默地筹谋策划。

    十几天后,朱厚照在书房内批阅奏折,由苏进诵读奏章内容,朱厚照想好如何批示后,再由陈敬代执朱笔批示。到了中午,朱厚照终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他困意绵绵地走去吃饭,途径观赏歌舞表演的露天戏台,瞅见一群伶人正在排演新戏。只见扮演主要角色的大致有五名伶人,他们所穿服饰皆为天方国服饰,所讲的语言也是天方语。

    朱厚照虽然自小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却极有语言天赋,天方语恰好是他最拿手的一门外语。

    只见那五人正在表演一出改编自天方的传说。

    宰相:太子殿下,只需命人将这几幅画挂在修葺一新的危楼之上,待公主殿下见过之后,便会重新审视自己的梦境,从此便再也不会仇视男子了。

    阿特士太子:宰相不亏是父王的左膀右臂,竟能如此洞察人心,懂得先抚平公主内心的恐惧,使她放下心中芥蒂。到时,以我这等容貌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定会叫她芳心暗许,恨不得立刻嫁给我。

    哈娅•图芙丝公主见到画后,惊得如同亲眼看见有人将匕首刺进她的胸膛。只见那画上画了一只雌鸟意外坠入猎人捕猎施下的网后,奋力挣扎、鸣叫,期盼着雄鸟来救它,却不知,雄鸟并非害怕被捕而不去救它,而是被一只老鹰给捕杀了。

    哈娅•图芙丝公主:来人!快把看守这园子的园丁和先前被我赶走的乳娘带到我面前来,我要亲自审问他们!

    园丁和乳娘颤栗不已地跪在公主面前,害怕得不敢抬头。而扮演乳娘的正是当初示范秘戏给晴雨看的那位领舞。

    哈娅•图芙丝公主:乳娘,是不是你将我从小恐惧男子的原因告诉那个卖绸缎的商人的?

    乳娘:奴婢十分后悔!但那位商人真是英伟不凡,谈吐中隐隐显露出贵气,公主殿下真该见他一见!

    哈娅•图芙丝公主:园丁,是不是你收了那位商人的钱财,让他将画挂在这花园中的危楼之上的?

    园丁:尊贵的公主殿下,你给的俸禄实在不足以让我养家糊口。我见那人从远方到来,想念家乡阴凉的气候,这才可怜他,让他偶尔来这花园之中乘凉避暑。何况这危楼早已年久失修,也是他出资修葺的。

    哈娅•图芙丝公主:你们都不必再砌词狡辩了,那商人的奸计我是绝不会让他得逞的。来人,将这两个欺君犯上的家伙拖出去斩了!

    朱厚照咳了两声,表演就此被打断了。

    朱厚照表情复杂地说道:“这是谁想出的主意?”

    扮演的哈娅•图芙丝公主的晴雨站前一步回话道:“是奴婢撰写戏文后邀请他们一道排演的。”为了说服其他伶人听从自己的安排,以及制备戏服等,晴雨近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朱厚照道:“你为什么要篡改故事的结局?不让太子阿特士如愿得到哈娅•图芙丝公主?”

    晴雨道:“回禀苏莱曼国王,奴婢认为,公主之所以日夜恐惧,并非是害怕被男子抛弃,而是世人皆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会积忧成疾。”

    朱厚照道:“那你认为她想要的是什么?”

    晴雨道:“是不被拘束的自由。”

    朱厚照大笑三声,道:“好!”说完便兀自扬长而去了。

    晴雨第一步的计划没有能到显著的成功,她在气馁中,又施一计。

    这天,朱厚照身着白色袈裟,手执法器,口念梵语经咒,独自一人在护国寺的正殿中聚精会神地修习密法。他的神情肃穆而紧张,仿佛有颗摇摇欲坠的大石即将压垮他的心脉,唯有依靠虔诚的信仰才能暂时摆脱沉重的忧思。这时,只听得殿中传来另一人念经的声音,一开始他还有些生气,气那人打扰了自己修习的进程,心想是哪个不懂规矩的番僧。但是听着听着,却发现那人竟和自己修炼到了同一境界。由于修习密法全靠有经验者言传身教,而朱厚照内心又对修炼成佛后入不生不死之境界极为感兴趣,所以他决心向那人讨教一番,倘若交谈甚欢的话,就也封他个法王当。

    待朱厚照走近一看,却发现是前两天排演新戏的晴雨。他有些生气地说道:“是你?难道你也信奉密教?”

    晴雨气定神闲地回道:“奴婢以前不信,但自从入了豹房,才知晓密教的神奇之处。”

    朱厚照眼珠一转,他对晴雨这番故意讨好的行为很是防备,道:“哦?那你倒说与我听听。可你得小心,因为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倘若胡编乱造的话,我就治你个阿谀奉承之罪,将你……”这时,朱厚照不怀好意地坏笑着,仿佛在酝酿什么别出心裁的刑罚。

    晴雨道:“听闻噶举派第八世黑帽活佛弥觉多吉能知三生,奴婢心想,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前往乌斯藏,向他询问三生。”

    这番说话对朱厚照来说倒是新鲜,他也想知道自己前世是谁,来世会投胎成何人,哦不,他会在这一世修炼成佛,所以不会有来世,但是,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想知道今生的结局,究竟他和礼法的斗争,和文官的权斗,到底孰赢孰败,以及自己究竟能否在达成一生夙愿后寿终正寝。这些问题,他都急于想知晓答案。

    这时,晴雨观察朱厚照的表情,只见他将嘴巴缩成一个圆圈,仿佛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幻想中,感到自己说的话的确提起了他的兴趣后,接着说道:“但我转念一想,陛下既然贵为大庆法王,那么以您的身份,延请弥觉多吉入京诵经讲佛,也在情理之中。”

    朱厚照道:“可迎取活佛一事必将耗费不少人力物资,如今乾清宫尚在整修之中,大臣们又借故对我百般训诫,在这关头,怎好再生事端,留把柄于他们手中?”

    晴雨心想,总算引到她真正的目的上了,道:“延请活佛之事故不急于一时,可慢慢从长计议。但奴婢听闻杨廷和在上元节晚宴上公然羞辱陛下,实在为陛下感到愤慨不已,日思夜想的,想出一计来,可为陛下报此一仇,顺便给那些平日里反对陛下的大臣们一些颜色瞧瞧。”

    朱厚照听了这话之后,眼中闪过一道灵光,道:“假如真能如你所说,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晴雨见自己升迁有望后,自信十足地说道:“奴婢想到的办法,还需要陛下您的配合才行……”接着,朱厚照低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听她低声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

    一个月后,在京城最富盛名的博雅赌坊,一位来自西域的富商正在赌徒齐聚的大厅中向众人展示他最近收集到的一副画作。

    这位富商一边摸着自己的新长出的大胡子,一边带着纯正的方外口音说道:“各位中原人士,你们好,在下是来自西域的茶商托托哈木,前不久,我用十二颗珍贵的宝石从一位从事字画交易的商人手中换来了这幅举世无双的画。 我听闻在博雅赌坊中,可以以古董、字画等作为筹码,所以今天特意来此,希望诸位可以不吝赐教,令托托哈木感受一下中原人的好客之道。”

    说罢,他向台下的人行了个他家乡的鞠躬礼,与此同时,他的随从正无比小心地展开已经挂在架子上的画轴。只见那画上画了这样一番图景:一条长长的江水蜿蜒着流向天际,只有远处的江面上孤零零地漂着一艘小船,此外再无其他船只。江岸的陆地上,一间简陋的瓦房靠着背后的岩壁临江而立,屋外多有高树、奇石,门楣上的匾额上写着“石斋”二字。瓦房窗户大开,依稀可见窗边的床榻上睡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身材短小,从发型及面容来看,似乎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而压在他身上的,则是一个转过头去看不见容貌和表情的女子。床边的纱帐大开,毫无遮蔽之意。瓦房内的角落处,织布机上还放着织到一半的布匹,旁边米缸内还装着一缸大米。微微烛光和远处天空中的残月遥相辉映,暗示着画中此时正是夜半时分。

    此外,画中有一首题诗:

    楚客抱沉哀,孤舟天际回。恩馀五鼑食,人闭九泉台。

    古壁机丝断,残灯穗帐开。慈魂犹恋子,夜夜梦中来。

    台下一位眼尖的看客看到题诗旁的印章,率先喊道:“这是一樵居士朱端的画作!”

    托托哈木道:“这位兄台好眼力!众所周知,那一樵居士画艺精湛,早前就被征召入宫,成了宫廷画师。他的画作本就流传不广,寻常百姓想得见其真迹几无可能。我第一次见到这幅画作时,便大为震惊。待我费劲机心得到之后,便四处托鉴宝大师鉴别真伪,已经证实了此乃如假包换的真作!”

    刚才那位说话的看客接着说道:“有些奇怪!这落款处确是一樵居士的印章,然而,将这所画内容和所题之诗连在一起看,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啊!”

    讲到此处,台下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另一位看客念起画中的题诗,然后道:“这首乃是边贡所作的《杨介夫丧母》,讲述了当朝首辅杨廷和少时丧母后,因思念过度而梦见亡母之事。可这画中的少年非但毫无悲伤之意,更在守丧期间与妻妾同房,实乃违背天理人伦之大不敬也。由此而见,这幅画绝非出自一樵居士之手。托托哈木,你上当受骗了!”

    这时,一位年少翩翩的公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道:“在下秦宇,字少成,不才对书画也略同一二。我对这幅画倒有不同的见解。”说罢,他不慌不乱地走上台,以折扇空点出画上的细节,道:“诸位请随我看,这幅画以撅头丁描画出了树叶的清阔疏朗,又以披麻皴展现了山石肌理的细腻平滑,乃受南宋院体画家马远的影响,正是朱端最擅长的笔法。而针对这幅画的寓意,在下也有与刚才这位仁兄不同的意见。”

    刚才那位指出这幅画是赝品的人倨傲地说道:“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你倒是把依据说来,让在场的各位听听有没有道理。”

    秦宇道:“诸位恐怕都知道,那杨廷和字介夫,号石寨。由此看来,结合这首诗及画中的‘石寨’二字,便可确定这幅画的确是在影射杨廷和本人了。然而,这画中的女子并非是杨廷和的妻或妾,而正是他的亡母在梦中的化身。母亲离世后,并非只有儿子一人伤心欲绝,失去儿子的母亲何尝不是肝肠寸裂。这才不远碧落黄泉之遥,在梦中和自己的亲生骨肉紧紧相拥,只为诉尽心中的哀思。所以我说这幅画不失为一副称颂亲情的佳作。”

    刚才那人道:“有理,有理!但我还是觉得这幅画有失妥帖!”其他人也一道附和,毕竟,即使是母子,在夜半时分,于床榻之上紧紧相拥也不是寻常之事。于是,秦宇只好灰头土脸地走下台去了。

    这时,托托哈木瞅准时机,以奇怪的眼神盯着秦宇,道:“我说大家,可千万别以为我对中原的字画全无了解。对于这幅画想表达的深刻内涵,我也可以说出不同的看法来。”

    秦宇以一种受迫害的神情,闪闪烁烁地看向托托哈木,不太自信地说道:“愿……愿闻其详。”

    托托哈木道:“很简单。这幅画中的女子,并非杨廷和的亲生母亲,而是他的继母或养母。在他们天人相隔之前,就已经情根深种。虽然在活着的时候,他们无法在一起。当这女子变成鬼魂后,依靠法术将自己重铸人形,夜夜和杨廷和缠绵。而那不明所以的杨廷和,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见到的情人!大家说,这幅画难道不正是在教导人们要敢于直视内心真正的欲望吗?”

    听到这里,台下的人们纷纷怒道:“一派胡言!滚回你的西域去!这里不欢迎你!这肯定是赝品!”然而,别人越是生气,托托哈木就越是开心,而一旁的秦宇则更是尴尬无措。

    这时,另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了出来,道:“诸位可否稍安勿躁,听在下一言。”

    托托哈木道:“你又是谁?”其实他正在暗自发笑,心想:鱼儿终于上钩了。

    年轻人道:“吾乃杨慎,字用修,杨廷和正是家父。”

    台下纷纷为之侧目。

    托托哈木道:“原来是状元爷啊,快上来发表你的真知灼见!”说罢,做出欢迎他上台的动作。

    杨慎恭敬地走上台,说道:“依在下愚见,朱端本是浙江平湖人,所见山水应具有平俊秀逸之姿,以撅头丁描画树、披麻皴画石无不可。然而,家父的故乡在四川新都,附近的地势山高水深,盆地交错,江岸多有被侵蚀之貌。故宜用蚂蟥描画树,折带皴画石为最佳。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这幅画是否是朱端本人的真迹并不重要,更迫切的问题是,有别有用心之人妄图构陷家父,损害杨家的声誉,这一点,是我绝对不允许的。”

    托托哈木做出被吓了一跳的样子,道:“你不会是在指责我是那个居心叵测的人吧?这可是我用十二颗宝石换来的呢,就算是假的,也是我的宝贝!”说得他差点眼泪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了。

    杨慎有些惭愧地皱了皱眉头,道:“倘若托托哈木兄不是故意为之,那么可否将这幅画赠予我,或者直接销毁,以免杨家的声誉被画这幅画的始作俑者所玷污。”

    托托哈木作生气状,道:“那可不行,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你我之间赌上一局,倘若你赢了,这幅画便给你;但你要是输了,就得给我一百两黄金。

    杨慎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我俸禄有限,不知可否以家中一块祖传的古玉作为筹码?”

    托托哈木摸着腮帮子思虑了一下,道:“也行吧!”

    杨慎高兴地看着身边跟着自己的的书童,道:“杨善,速速回府取古玉!”

    小书童机敏地答道:“是!”然后一溜烟跑出了赌坊。

    在牌九桌前,杨善心怀忧虑地看着托托哈木,他明显地感到对方的不怀好意,但为了孝义,他绝不会退缩,唯有依靠幸运之神的眷顾以及自己的小心谨慎,方才有机会赢得胜利。

    托托哈木这边,却是一点也不在乎筹码的得失,他就像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一般,对这一次的博弈感到无比兴奋。

    一开始,先用博雅赌坊的老板作为公证人,只见他的穿着即富贵逼人又不失雅致清脱,一开腔便声如洪钟:“压得多赔得多,压了字画赔名声。压得大赔得大,压了璞玉赔石头。风吹帽檐扣鹧鸪,闲情未却又一鸣。骰盅开,走你!”待他说完这一段开场白,已经洗好牌,扔完骰子,最后留下一排牌九,等待托、杨二人各自选牌。

    杨慎一直紧张地注意着周遭,以防有任何一个环节违背公平的游戏原则。然而,托托哈木做的所有准备,却是坦然接受了这次的输赢全凭运气决定的前提。

    公证人驾轻就熟地说道:“现在请同时翻牌。”

    二人将牌翻开,杨慎仔细盯着托托哈木的牌面看,道:“杂九宝对双梅宝,我赢了!”

    公证人道:“请托托哈木将画交给杨慎。此次博弈就此结束。”一旁观战的人们大部分为杨慎得胜而祝贺,然而,其中却不合时宜地涌起一小片本想幸灾乐祸却败兴而归的观众的唏嘘声。毕竟,这次的博弈即没什么反转,也没有恶人战胜善人一方的反常剧情。

    托托哈木的随从将画交出之后,杨慎让书童收起两样东西,正打算离开。托托哈木噘着嘴不开心地说道:“杨大人不觉得刚才的博弈单凭运气,即使赢了,也得不到相应的乐趣吗?”

    杨慎道:“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和你再比一次?”

    托托哈木手指秦宇,对杨慎道:“不瞒你说,帮我画画的就是此人。他是我的义子。既然你是为了你的父亲而战,不妨就让他替代我,与你来一场真正以双方实力作评判标准的比赛。”

    秦宇一紧张就有些结巴地说道:“我听说杨公子擅长写曲,那今日就……就以此为题好了。”

    杨慎心想,难道这人真的对自己的家传古玉感兴趣?莫不是还是想拿自己寻开心吧。但既然他提出了以写曲作为比试的题目,而自己可是堂堂状元,若是不应允下来的话,传出去一定会被他人所笑话,于是便爽口答应了下来。

    公证人懒懒散散地说道:“唉,真拿你们没办法,花样是一套多过一套!老夫今天就勉为其难地再为你们做次裁判!”说罢,他对自己的手下耳语了几句。

    不一会儿,公证人就做好了准备,他又精神奕奕地开腔道:“鉴于从未有过先例,所以准备得比较仓促,但我以博雅赌坊的招牌保证,这次的比试和所有在这间赌坊里进行的博弈一样,是绝对的公平和公正的!为此,就有请我的三位故友作为比试的裁判,他们都是在文坛享有一席之地的泰斗,今天能请他们前来,也算是给足老夫面子了……”

    托托哈木打着哈欠道:“老板你废话真多,快点开始吧!”

    公证人道:“这个暗箱里放有十首常见的曲牌名,请二位依次抽取,在一炷香时间内将曲写于纸上。至于曲中所写主题由你们任意发挥。最后由三位裁判以及在座所有的观众共同决定谁是胜者。”

    杨慎先抽出一张花牌,上面写着“喜春来”。秦宇紧接着抽出第二张,上面写着“清江引”。然后,他们各自开始冥思、执笔。

    一炷香后,公证人率先将杨慎写的曲念出:“麒麟欲醉清霄省,狡兔难逃夜半迎。旖红艳绿骤觉明。谁尽晓,槛外雨泠泠。”然后他评论道:“这是描述了一群小动物在避雨的房间里玩捉迷藏吗?让我们看看第二位参赛者的作品。”

    其实,杨慎写这首曲的原因是,他已经猜到了托托哈木八成就是当今皇帝,搞出这么一套复杂的事来,就是为了要他们家难堪。所以在这首曲中,他将朱厚照比作麒麟,将他父亲和自己比作被追赶的兔子,闪烁其词地乞求皇帝能放弃这一场光怪无趣的捉弄游戏,有时间不如将精力用于处理政事、关怀百姓。

    紧接着,老板走向秦宇,将他写的曲念出:“杨郎怯怯声声叹,总是萦怀感。如闻异日衰,要怨心中残,还不晓他人之欢。”

    公证人一边念,一头尴尬地偷觑着杨慎铁青的面颊,他缓和气氛道:“哎呦,秦兄弟年纪轻轻,倒也会写两句嘛,平仄还需多加注意哟!”

    又过了一会儿,在裁判们经过商量后,一致裁定杨慎为此次比赛的获胜方,具有绝对的资格将字画和古玉通通带走。

    托托哈木在最后一刻举手抗议道:“我不同意,我觉得秦宇写的曲更为精妙,胜过杨慎的酸词言浊句。”看热闹的人群中,也有零星几个刚才就在喝倒彩的人举手跟票,以此为这场拉锯战加柴点火。

    公证人做和事老状,道:“好啦,你就不要再胡闹了,人家可是一等一的文学才俊,即便用脚趾盖想,也该知晓是你们这种人能比得上的吗?”

    托托哈木十分愠怒,以遏制的神情对公证人说道:“刚才推牌九之前,你为了帮杨慎,动了手脚吧?”

    公证人被磨去了耐心,也露出他那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来,道:“你放屁!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出老千了?输了就该乖乖认栽,这样也不至于脸面尽失!”

    托托哈木道:“我偏不!”

    杨慎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终于站了出来,道:“够了!事情闹到这一地步,我认为,托托哈木你不如告知大家自己真实的身份吧。”

    众人见杨慎庄重肃穆的态度,纷纷赶到震惊,意识到了托托哈木可能是个深不可测的大人物,但都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托托哈木将挠得他脸颊发痒的大胡子摘下,杨慎低声自语道:果然如此。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礼道:“参见陛下!”

    众人纷纷跟风下跪。公证人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自责道:“都怪我有眼无珠!现在我知道了您的身份,这才明白您托秦宇兄弟之笔写的这首曲,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富有深意,实乃旷古绝今的佳作!秦宇兄弟应是今天当之无愧的胜者!”这狡猾的老板为了保住自己赌坊的声誉,即使跪在天子脚下,也半分不承认刚才因同情杨慎,作弊帮助了他。

    朱厚照道:“这可是秦宇自己写出来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然后,他转头对秦宇说道:“你觉得自己是否比他写得更出色?胜在何处?败又何为?”

    这问题也真是让晴雨抓耳挠腮,但如果她不说出令朱厚照满意的答案,恐怕日后前程堪忧不止,更是有不尽的麻烦,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认为自己的确技高一筹。因为,我以婉转的语言,提醒了杨大人,生命的真谛在于顺势而为,如若一味将礼法看得比天还高,比海更深,迟早有一天会作茧自缚,堕入万劫不复的心中地狱。”

    朱厚照道:“杨慎,你认为呢?”

    杨慎道:“追逐欲望固乃人之本性,但要是毫无节制,也只怕有一天会自食苦果,落入覆水难收的艰难处境。我既身为臣子,哪怕前路万般险阻,也定会以自己的身躯,阻止陛下做出任何有违天理的事情来。今天的比赛权当作是一场游戏,我可以认输,手中这块古玉也当作我送给陛下的礼物。只是,作为交换,希望陛下不要再拿走这幅字画。”

    公证人也帮腔附和道:“就当是上一局杨大人赢了字画,这一局陛下您赢了古玉,皆大欢喜!”

    朱厚照拿过古玉,赏玩了须臾,确定了玉的质地,便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这块玉现在既然是我的了,那我就——”话还未完,他便一把砸下,将古玉摔了个粉碎。

    杨慎见状,怒气上涌,义愤填膺地说道:“还望陛下以后能洁身自好,不要再弄出这些小孩子家的把戏。臣先行告辞!”说罢,他和书童一道扭头就走,丝毫也不留恋任何其他的事物。

    南海子狩猎场,一只寒光箭如流星一般划过晴雨的脸颊,入木三分地钉在她背后的树干上。在这万分惊险的时分,晴雨的坐骑惊恐地前肢离地,长嘶一声,差点将她甩倒在地。待她牢牢勒住缰绳,制服马儿后,目光随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发现来人是趾高气扬的江彬后,立马换了副比他更欠收拾的嚣张嘴脸,仿佛他们是两个能以“真面目”示对方的“挚友”。

    晴雨阴阳怪气地说道:“朱佥事今日心情甚好,想和我闲话家常?”

    江彬早已被赐姓“朱”,可“朱彬”的名字听来实在太过别扭,如今晴雨这么说来,倒全是调侃他的意味,像他真成了朱厚照的亲儿子了。但无论晴雨是何态度,江彬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他在豹房中的地位的人的。

    江彬背着弓箭袋,骑着高头大马向她一步步近。待他行至晴雨身旁,便斜着眼,说道:“秦总管,最风头正旺,就快赶超朱宁大总管了呀。你就不怕惹人妒忌,最终引火烧身?要是一个人孤立无援的话,我的怀抱总是免费向你敞开。”说罢,他还张开双臂,做出欲拦腰抱起晴雨的姿势。其实,江彬这么说,也算是报刚才晴雨挖苦他为“佥事”之仇了。要知道,钱宁除了是豹房大总管外,更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权利之大,寻常人无法企及。

    晴雨虽然对待朝廷中的那些文官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她平日在豹房中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早就看不惯江彬一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狗模样,如今她好不容易得了势,怎会轻易就受了他的威胁。况且,江彬手头那些权势背后仰仗的宠信,也不过是朱厚照为了舒展自己在军事上的情致才施予他的。要说打仗厉害,难道泱泱大明,就只有他一个江彬?

    就在这须臾之际,一只体格小巧的雀鹰正巧从天空飞过,晴雨即刻拉弓射箭,将雀鹰射落在地。然后,她立马借捡鸟之故,欲摆脱江彬的纠缠,匆匆道:“嗳?你刚才说什么,我听不大清,毕竟我的注意力全在猎物上了。为了不令圣上对我骑射的本领太过失望,我得赶紧去捡我的箭下亡魂了!”

    晴雨还没走远,江彬见四下无人,便乘机在她背后喊道:“你难道不为自己将来考虑吗?与我结盟才是明智之举,若是错过了机会,可别怪我当初没有提醒过你!”

    晴雨就这么像颗蔫儿了的白菜似的气恹恹地走了,丝毫不理会江彬对她的精神压制。江彬待她走远后,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了口水,以泄心头之愤,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等到回了营地,只见数十顶五彩斑斓的毡房错落有致地立在绿茸茸的林树之间,令人恍如进入了某个神秘的部落。

    在营地中央,朱厚照正意气风发地按各部下上缴的猎物作为他们是否勤于练武的凭证,给他们奖赏,以资鼓励。

    只见江彬面前排着满满一排猎物,而晴雨面前只有小鸟、兔子等体型小不拉几的小动物。江彬一脸不屑地看着她那些可怜兮兮的猎物,仿佛那些猎物和他的相比,正如乞丐碗里的铜钱之比于大富豪家中的万贯家财。

    然而,朱厚照约摸是早已习惯了江彬等人的大丰收,当他将诸如金银元宝、珍珠、翡翠、玛瑙、蜜蜡、彩布等物品赏赐完之后,竟这样说道:“晴雨上前听赏。”

    晴雨动作利索地上前,如武将一般下跪。

    朱厚照亲自走到她面前,说道:“你第一次随我来南海子狩猎,就有了如此多的收获,想必平日没少下功夫。我将哈密上贡的这支珠钗赏赐给你。”说罢,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枝缀满宝石的金钗,亲手交到晴雨手上。

    晴雨受宠若惊地收下赏赐,退回到原来的席位上,还不将珠钗收好,故意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将珠钗翻来覆去地赏玩。只见珠钗主体呈伞状,沿边坠下的宝石流苏如同雨滴,大、小宝石加在一块,正好有十二颗。哈密八月就已上贡,如今已是十月,想必这珠钗是按朱厚照的意思令人专门改制而成的。然则,此时珠钗赋予的意义,便是宣告晴雨在豹房中的地位罢了。于是,她故意转动最大一颗宝石,将光线折射进江彬的眼睛,惹得他不禁用手挡住耀眼的光芒,自己还止不住地窃笑,令江彬心中一阵妒意翻涌。

    果不其然,江彬见此情形,仗着自己和朱厚照深厚的情分,不顾君臣之礼,大胆上前说道:“我不服!陛下怎么能赏罚不分呢?”

    朱厚照也不生气,道:“你瞧晴雨射中的猎物,大多行动迅敏、身形窄小。就如在校场比试射箭,你说是射中面积小的靶子厉害,还是面积大的靶子厉害呢?”晴雨听后,还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赞同。

    江彬听后,还是咧着嘴不开心地回道:“陛下你这是偏心,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朱厚照哈哈大笑,勾起江彬的肩膀,安慰他道:“怎么会呢,在座的所有人都是我朱厚照的好兄弟,以后我们要一起建功立业,扬名天下。来,为我们共同的未来,举杯庆贺!”然后将江彬亲昵地按在身旁。在场的众人,连同那些没有上场打猎的随侍太监、宫女也都一起欢快地喝起了酒,唱起了歌。

    等到回到豹房,晴雨迫不及待地摘掉头上的珠钗,随意扔在一边,用丝绢盖住,再将身上带有胡服元素的衣物脱下,换上符合自己心意的另一种风格的服饰,再戴上与之相配的头饰。她瞪着眼睛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是在欣赏自己脱掉面具后真实的面容。然而,实际上,她已经穿在身上的服饰、戴在头上的发饰,也并不令她完全满意,只是在形式上起到对抗朱厚照的作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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