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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莫问时节早相见(2)

    直到前两日,王家姑娘及笄。她爹怕是想扭转局面,便大张旗鼓地送了她一条极其奢靡的衣裙。裙子花了五十个绣娘三年的时间才完工,其繁复华丽,闻所未闻。除了镶金佩玉,锦缎更是废了千百匹,才绣出了一副明媚落霞。

    王家想昭告天下人,他们财气逼人是真的,却不蠢。

    暑日酷寒,多少人羡其美艳轻盈。董聆和其他几个文臣却在朝里参了王家一本,认为其不守礼法,无体民之意,更宣奢靡之风,有违简国立国之心。

    前几个还好说,后一个罪名安的太大,王家一连几日跪在皇上殿外哭诉,说自家绝无此意,只是为了彰显简国国威,让世人知道,简国国运昌盛,可倍加奋进。又告董聆一党居心叵测,刻意污蔑,皇帝并未理会。

    晚间项叶回了家,用过饭,便回房独自弹琴。

    几曲弹罢,她换了规整的衣服,从盒里拿出木鸟,又把盖它身上的帕拿开,放在桌上,清清嗓子,冲着它问:“刚刚我弹的曲子,你可能听见?”

    没一会儿,鸟便回:“听得不太清楚。”

    项叶又问:“你那边,可能看见?”

    简云楟变了个样的笑声传过来,项叶听了,心想该是位豪爽的女子。

    简云楟又说:“你且宽心,看不见的。”

    项叶下意识还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又撅撅嘴巴,问:“你的鸟也是木头做的吗?”

    简云楟说:“嗯。给我的人说,缘法自然。”

    项叶点点头,又想了一会儿,和他说:“那我不问你是谁,你也莫问我是谁,有缘自会相遇,你说可好。”

    简云楟之前也有相似的考量,在他看来,无论缘从何来,既是未知,就需要时间来打磨。只是经项叶这么一说,无端增了些美感,他想了一会儿,回:“相知莫问来路,相逢早已相知。很好。”

    项叶低声念着他回的话,心里莫名甜丝丝的。

    她突然想起今天遇到的“王家姑娘”,又觉得大家都是女子,便问:“你会想要一条十分华贵的衣裙吗?”

    简云楟曾经想过,如果和他说话的是个姑娘,而木鸟却是男嗓,那么,项叶那边的情况可能就会恰恰相反。

    现下听她这么一问,倒是坐实了这个猜想。她怕是把自己误认成女子了。

    项叶又补充道:“或者,你认为,人需要用昂贵的衣裙和宝石,来彰显自己吗?”

    简云楟明白了她真正想问的,认真地答道:“华彩的衣裙人人都爱,是因为单调的颜色不能满足对美的需要。追求美无可厚非,可十分华贵,则难免累赘肤浅。衣裙、金银,珠宝,胭脂,皆是如此。”

    项叶认同地点点头。

    简云楟接着问:“下次弹琴,不知你可方便把鸟带上?”

    项叶说:“不便,但明日此时,可为你独奏一曲。”

    又过了几日,天气更晒了。

    火热的夏,容易把人脾气浇大。

    学堂的夫子离开时,让大家自行读书。项叶看阵法图正起劲,突然听见后头桌椅掀翻的巨响。

    项叶皱了下眉,却并不回头,继续看桌上的图,深觉此种标记法有些繁杂,自己提着笔,勾改一二。

    直到她听见“王家长子”的叫骂:“郯石,小爷我想跟你换座位,那是看得起你。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

    项叶一回头,看见郯石被三、四个学生制在地上打,“王长顺”边踹边骂。

    她拿起砚台,疾走过去,往空地上一把砸下,声似闷雨之雷,吓若受惊之马。

    打郯石的人停下了,王长顺阴着脸朝她说:“项叶,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项叶甩甩十指,回过身,往自己的书桌走:“学堂是读书育人的地方。自视过高,必损德。”

    大家见有人开头止祸,便纷纷开始相劝。王长顺闭着嘴狠狠咬牙,打发几个跟班坐下。

    郯石从地上起身,可书桌已断成两半,笔墨飞溅,卷更杂乱不堪,日未残、人先衰。

    过了一会儿,夫子进来了,看见后面的一片狼藉,大发脾气。

    王长顺说,自己只是眼睛不好,想和郯石商量,能否换个座位,以便更好地听夫子讲课。哪知郯石不换也罢,竟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打人。

    他指着自己脸上的淤青,向夫子状告。

    待郯石解释说,是他出言不逊在前,恶意抢位在后,自己不愿换位,他便扔书、丢笔砸人,一时不忍,故才出手后,王长顺又抢先认错、赔礼,之后站得似旗杆直,低下头,不再发一言。

    原来,打架多的赖皮,最知对簿公堂,该是什么程序,“青天”和“子民”又最吃何种心理。

    项叶今日才明白,王长顺之所以能横行霸道如此多年,靠的不只是他财大气粗的父亲、宫里抚育一子的妃子姑姑,更是他一架一架打出来的手段和扒了脸皮的朽心。

    项叶看着夫子不耐的表情,横亘心间的情绪,调动一城风雨,淹抖漫漫草地。

    她眨眼,想到了刚见郯石的那天。

    意气风发的少年,书堂外,下蹲着,温柔地在给弟弟整理发髻。

    她站在身后,听见他说:“团团,回家路上要小心,别贪玩,阿娘肯定做好饭等你了。”

    项叶长呼一口气,站了起来,朝夫子作揖:“夫子,项叶有事欲禀。”

    夫子看见她起身,就皱了眉,朝她摆手,正打算拒绝,叫她容后再论,谁知又听她说:“王长顺眼睛不好想同人交换位子,应先禀明夫子,而非在课上临时起意,打扰他人学习。郯石固莽撞,有违礼法,先出手伤人,但王长顺后亦相邀学生,为自己报仇,可谓英勇壮胆,分文不让。中途更是妙语连珠,字字诛心。”

    “郯石不及王长顺悟性好、经历多,未及时道歉,是他不对。可大家同在学堂念书,不只是学生,更是朋友。与友相处,需尊友爱友。若有一天,他国掠夺我国的粮草,侮辱我国的妇女、士兵,国君,虽未动兵,却已是宣战,是背弃友邦,欲与我为敌之象。人立于世,虽深知不可擅用武力,但一忍又忍,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道理放到学堂中也是一样。”

    “此事若不论前因后果,便是两人都有错。若论,今日之事,该是王长顺平日里欺压郯石引起的。”

    夫子点点头,叫她坐下,把两个人叫了出去。

    出学堂时,已下起雨来。雨打在檐上,又是鼓落噼啪,项叶首次觉得书院墙上攀的绿,原是灰暗,经不得摧残的软。

    郯石叫住了她,他没带伞,一路小跑着踏雨而来,许是午间打得痛了,背也是弓着的。

    同一个地方,初见时书生清秀,回看时反而沧桑。

    项叶叫芜芮拿着伞给他撑了,他说:“谢谢。”

    项叶回:“不必。伞你拿着吧,回去养养伤。”

    郯石问:“你不问我,为何我平时忍他良多,而今日却不肯让座。”

    项叶说:“桌子本就是你的,你愿意或不愿意,都是应该。”

    “那你不问我,为何不为你据理力争?”

    郯石回:“世道尚如此,你已尽力。”

    项叶说:“希望天道轮回,能更显其正义。”

    她说完,便点头示意,转身走了。

    郯石一个人撑伞站在路中,轻轻说:“我从不盼望天道,公理能在你心中,已经足够了。”

    他想,暴力虽然有害,有时却的确能让人闭嘴,也能护住所爱。

    郯石自小虽不是爱读书的性格,却十分珍惜这次能到学堂念书的机会。

    同邻的人都说他运气好,能分到这来学习。可他们不知,他性子硬,不懂攀炎附势,不仅求不到富贵,还总落人嫌。平日里打碎牙往肚里咽,倒也罢了,可那张书桌,他是万万不愿拱手相送的。

    大家都以为,他是被欺负得很了,才反击,其实,不止如此。

    那个位置,可以让他每每抬头看夫子时,余光没有阻碍的,也瞧见项叶。

    蚌贝的肉鲜美,壳也五彩艳丽,但伸手去撬,就夹得生疼。深海里是没有光的,压死的蓝,对溺缚其中的人来说,远远地看,就是救赎。

    项叶回府后,刚坐下,就差人去看哥哥回来没。打听到消息,说只有父亲在,她又担心过了今晚,王长顺闹出大事,便急忙地去寻父亲。

    和父亲解释了情况,父亲便应下,会找人看护郯石一家。

    项叶被留着一起用了饭,才回房间。

    她如今年纪还小,没到后来拿捏有度的时候,自己也常犯迷糊。

    现下一人待在房里,又自我怀疑,白日里所为,是否守道。

    她两指拎着茶杯盖开开合合,叮叮当当,先责怪自己多管闲事,惹许多麻烦,又把杯盖合好,想,总不该见死不救,清者自清。

    她拿出了木鸟,问她的朋友:“现下方便喝茶吗?”

    简云楟放下手中的兵法,回:“可饮一杯。”

    项叶问:“如果你上学堂,见到有人仗势欺人,又欲凭巧言躲避惩罚,你可会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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