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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舐犊深情遭巨变

大辽应州佛宫寺人如潮涌,烟火袅绕,今日乃是新年正月初八,恰是寺中高僧开坛讲法之日,这佛宫寺是大辽数一数二的大庙,就连当朝天子天祚帝也曾在此礼佛祈愿。寺庙方圆数百里也不知来了多少善男信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都巴望着烧几柱香求个平安,盼着天下早日太平。放眼望去,只见寺内人头攒动,佛像前烛影摇曳,点点火光中伴着袅袅青烟,看着好不热闹。

    “云儿,慢着些……”一名中年美妇的声音中透着半分关爱半分焦虑,她紧偎着一名高大汉子,两人面上尽是风尘疲倦之态,显是赶了不少路程。他们的眼光都紧紧盯着一名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那少年在人群的缝隙中东钻西挤,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妇人神色立时慌张起来,她一时无措,颤着声道:“平哥,云儿他……”她几欲抽泣起来,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汉子轻抚着妇人的手背,他看着娇妻,柔声道:“无妨,云儿小孩子心性,爱凑热闹罢了。”

    自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给契丹以来,这一带经过百多年杂居,汉与契丹两族之间虽时有冲突,却也渐渐习惯了比邻共处。

    这二人一身草原牧民装束,高大汉子更是满脸胡须,虽说着汉话,倒也极平常,并未引得他人注意。

    高大汉子复姓上官,单名一个平字;妇人姓何,名凝霜。二人乃是夫妻,都是中原武林人士,只因十多年前作了一桩大案,两人自知江湖容不得,再不敢回到中原,就在大辽漠北一带隐居。

    那荒漠中除了戈壁就是黄沙,不单人烟少至,就连野兽也不多见,生存极艰难清苦。上官平夫妇虽打算在那终老,可生下独子上官云后,眼见爱子一天天长大,却连一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以致于上官云成天与荒漠戈壁羊马风雪打交道,偶而见到几只鸟兽也能高兴半天。

    二人恐百年后爱子孤苦无依,商议后,便狠下心返回中原,哪怕自己受尽千刀万剐之苦,也要让爱子回来。

    上官平与何凝霜终担心出甚意外,就随人潮向大殿走去。

    就在这时,二人忽听身后有人大喝,接着又是惊呼叫喊,最后又听到打斗之声。

    回头看去,寺门那边百来人如排山倒海般扑来,尽都拼命推挤。这股势道来得突然,当即有人站立不住,不自觉向前倒去。

    上官平夫妇习武多年,见状分开双足,腰腹下坠,将马步扎得稳稳当当,这才稳住身形。

    这时佛宫寺已经倒下了不止百人,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被摔伤踩伤无数,耳边一片咒骂哀嚎哭泣之声。

    院内住持、管事见此惨状,法事也不做了,忙引殿内众僧施救伤者。

    上官平与何凝霜担心爱子受伤,赶紧在人群中找寻上官云的身影。

    只见大门口,两人正在死死缠斗,其中的黑脸大汉身材极其魁梧,那双手臂几有常人大腿粗细,一双拳头就如两个钵盂大小;另一人灰袍老者须发花白,但看其身姿却比黑脸大汉更为灵活。

    几尺开外,还有四五名身材魁梧的汉子在摩拳擦掌,这几人并不上前,只是隐隐堵住了佛宫寺的大门,显然不打算让灰袍老者走脱。

    黑脸大汉将一双铁拳使得呼呼生风,其拳势刚猛,劲道沉稳,一招一式颇有威力,外家功夫显然不低。

    那灰袍老者身形飘乎不定,对黑脸大汉的拳头甚为忌惮,并不与黑脸大汉正面交手。眼见对手的拳头打来,他脚尖只在地上轻轻一点,眨眼间整个人就横移数尺。灰袍老者看着似是疲于应付,可他偏偏每次都能堪堪避开黑脸大汉的杀招,偶而攸地出掌,将黑脸大汉逼得手忙脚乱。

    偌大一间寺院,竟弄得像修罗场一般,管事僧不禁无名火起,将佛祖戒嗔戒怒的教诲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带了两名壮实僧人,各持了一根禅杖,气势汹汹来到门口。

    管事僧怒睁双目,将禅仗重重一拄,大喝道:“你们胆子不小,敢在寺中撒野,让你们尝尝佛爷……”

    话还未说完,他便被人直直一拳打在当胸,这一拳刚猛霸道,劲头十足。门口的魁梧汉子武功虽不及黑脸大汉,但他们的功夫同出一门,对付这管事僧倒还绰绰有余。

    管事僧口气虽大,武功却不济事,怎受得住这势大力沉的一拳。喀喇一声响,他的胸骨已碎了,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上。

    事出突然,另两名僧人竟吓傻了,那魁梧大汉两步赶过来,横臂一拳扫向一人。

    噼啪一声,禅杖应声而断。那僧人噗的喷出血来,身子歪了歪,倒在另一名僧人身上。

    另一名僧人吓得双腿打颤,嘴唇不住哆嗦,他丢了禅仗双手合什,竟结结巴巴念起阿弥陀佛,可双腿间却不争气,已嘀嘀嗒嗒流出尿了。

    魁梧汉子张开大手,抹了抹满脸的鲜血,哈哈长声大笑,他那几名同门也都大笑不止。

    那僧人听见笑声,才如梦初醒,他推开同伴,哇地大哭出声,转头便逃,几名魁梧汉子更笑得震天响。

    这些信徒男女见此情景,直吓得哭喊连天,能动弹的都赶紧退得老远,生怕离几名活阎王近了丢了小命。

    上官平眼带杀机,欲上前帮院中僧人讨个说法。

    何凝霜一把拉住,轻声劝道:“平哥,你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先看一看再说。”

    上官平自知斗不过,便按捺下心思不提。

    黑脸大汉状若疯狂,灰袍老者身形诡异,攸勿间,已过了百许招,仍不分胜负。

    牧民们本就彪悍,武林高手过招更是平生难得一见,哪怕刚刚目睹惨死之状,可惊吓一过,那些胆大的好事者就叫起好来。一时间,众人竟将争斗的二人围在当中,只是见二人打了过来,这些人才让得一让。

    黑脸大汉渐将灰袍老者逼到了屋檐下,灰袍老者身后就是人群,已无路可退。机不可失,黑脸大汉舌绽惊雷,臂上肌肉坟起,呼地直直打出一拳。

    灰袍老者伸右硬接一招,嘭的一声,二人拳掌相交,灰袍老者身形晃了晃,终是站住了,黑脸大汉脸上也泛着血色。

    黑脸大汉一拳无功,不待收回右拳,左拳又向灰袍老者肋下扫去。

    灰袍老者不及出掌,右臂微微下沉,护住肋下要害,就听喀的脆响,那条小臂已断了。

    这时,众人才闪开尺许,不待灰袍老者走脱,黑脸大汉又是一拳直直打去。

    这一拳势道之猛,令灰袍老者也忌惮万分,他赶紧旋踵侧退,转眼间已在尺许外。

    黑脸大汉拳势已足,变招已来不及,他收势不住,直直向人群冲去,惊得众人齐声大呼。

    一名大胖壮汉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喀啦一声,那人就像折断的芦叶般委顿下来,已是当场毙命。

    这拳势却没减多少,壮汉的身子往后一冲,又撞倒了七八个人。这几人要么伤手断脚,要么口吐鲜血,要么昏倒在地,均伤得不轻。

    见到如此惨状,众人再不敢有半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如无头苍蝇般急退,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替死鬼。

    众人唯恐躲避不及,可灰袍老者却偏偏往人群中游走,以期避得一时。

    黑脸大汉怒睁双目,暴喝道:“贺老儿,躲躲闪闪算个鸟本事,铁爷爷还怕多杀几个人么?”他杀红了眼,紧跟灰袍老者身后出拳如风,也不理是否伤了别人,誓要将老者当场格杀。

    二人在寺中你追我赶,将众人如赶鸭般撵来撵去,虽有人想逃出去,但门口那几名活阎王怕老者趁乱逃走,竟将大门死死守住,不放一人离开。

    “云儿……”何凝霜突然大叫,她声音微颤,叫得凄厉,带着惊恐。

    上官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挤到了场中,惊惧之下,他已挪不开半步,此时相距黑脸大汉也仅四五尺。

    上官平平地跃起数尺,几个踏步,已落在爱子身后。他一把将上官云提起,又轻轻抛给远处的妻子,却不防背后一道劲风袭来。他不及回头,仓促间反掌打去,刚一交手,就觉一股大力窜入体内,忙将心脉护住。可上官平的武功哪及得上黑脸大汉,这一拳势道又极刚猛,他当即感觉胸口又痛又闷,口中也一甜,血气涌了上来,强忍之下才未吐出血。

    何凝霜接下爱子,揽入怀中抚慰,见丈夫模样,已知其受了重伤,她叫了声平哥,不免又流下泪来。

    上官平强忍伤势转过身,他不敢再与黑脸大汉动手,忙抱拳道:“这位兄台,在下上官平,无意打搅两位的较量。方才为救小儿,不得不与兄台交手,还请海涵。”

    黑脸大汉只道一拳必伤对方性命,哪料上官平却似毫发无伤,强敌当前,他不敢大意。听得上官平解释,他已明了面前之人非敌非友,可他却不愿输了面子,便毫不客气地道:“兄台既非贺老儿的帮手,还请挪个地方。要知拳脚无眼,若是伤了兄台,可怪不得铁某。”这话甚是无礼,似是他打死那些人都是自找的一般。

    众香客见几人罢了手,除了不能动弹的,哪怕是瘸着跛着,这会儿都看准时机连滚带爬溜了出去。那些僧人也不管菩萨佛像的安危,尽都逃之夭夭,转眼间,偌大一间佛宫寺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上官平一家三口以及黑脸大汉、灰袍老者,那几名身材魁梧的大汉仍守在门边。

    上官平并不气恼,他忍住剧痛,道:“在下不打搅两位雅兴,这便与家人离开,告辞。”说着就拉着妻子,打算带妻儿离开佛宫寺。

    不料灰袍老者干笑道:“嘿嘿嘿,莫非金城派的弟子都是缩头乌龟?日后我倒要问问金万城,什么时候金城派收了你这个不肖子弟。”

    黑脸大汉惊愕失色,赶紧小心防备着。

    上官平心头一颤,他恭敬道:“晚辈上官平多年未行走江湖,不敢参与贺前辈与铁兄的争斗?”

    灰袍老者姓贺名芝仙,习得一套名为迷踪鬼步的绝顶轻功,人送外号追魂叟,在江湖中乃是响当当的人物。

    黑脸大汉铁牛儿则是定州金刚门掌门,一套金刚拳法已尽得精髓,论武功,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

    “呸,若非你金城派,老夫岂会若上这人命官司?胡青牛虽是我所杀,你金城派却也脱不了干系。”贺芝仙恨道。

    “贺前辈指的定州金刚门掌门胡青牛胡师傅?”上官平脸色大变。

    “不是那头蛮牛还能是谁?”贺芝仙没好气地道。

    铁牛儿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牙怒骂道:“贺老儿,这个仇你铁爷爷早晚会报。”

    早在二十年前,胡青牛在江湖上就有不小名气,靠着一双铁拳打遍天下高手,虽说亦正亦邪,却从未与中原武林结怨。

    上官平十数年不在中原,竟已发生这么多变故,这祸事又与金城派有关。他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正踌躇之时,何凝霜却咯咯笑了两声,说道:“贺前辈……”

    上官平温柔的叫了声:“霜妹……”他话刚出口,何凝霜就连使眼色,示意不要开口。

    何凝霜不冷不热地道:“贺前辈乃武林名宿,难不成还要晚辈们作帮手,这话传出去可不大好看罢?”

    “你……”这话中讥讽之意,贺芝仙可听得明明白白,他气得两眼翻白,颔下胡须抖个不停,竟不知如何反驳。他将关节捏得噼啪作响,若换作往日,早已一掌劈了过去,岂容何凝霜如此不敬。

    贺芝仙已动了真怒,上官平担心妻儿性命,赶紧喝道:“霜妹,不可如此无礼!”他又对贺芝仙道:“贺前辈,请恕内子何凝霜不敬之罪,此事既与金城派有关,晚辈自当尽力而为。”

    何凝霜本欲助丈夫脱身,怎奈弄巧成拙,她看着丈夫,心中担忧不已。

    贺芝仙脸上终现笑容,他看了看何凝霜,打算讥讽几句。突然,他攸地向后闪开数尺,颤手指着何凝霜,惊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妖女!你……你……你……”他连着说了三个你字,竟再也说不话来,双眼中尽是恐惧与愤怒。

    上官平看了看妻子,眼中尽是爱慕之情,他叹了口气,道:“贺前辈,霜妹已是晚辈的妻子,这些年,她早已改过自新。当年的一切,都由晚辈承担,你若要替那些人报仇,一并算在晚辈身上,晚辈绝无怨言,只求贺前辈放过晚辈的妻儿。”

    何凝霜见丈夫全力维护自己,俏脸也红了,露出小女儿姿态,也不计较贺芝仙叫自己妖女。

    铁牛儿脸上喜形于色,他对几名魁梧汉子使了使眼色,几人会意,将上官平和贺芝仙围住,免得敌手走脱。

    “哈哈哈……,亏你金城派枉称正道,你却和这邪道妖女结为夫妻,单单风陵渡一役,她就害了我武林正道数十条人命,你如何对得起那些九泉之下的英雄?”贺芝仙苦笑道。

    上官平痛不欲生,道:“贺前辈所言极是,晚辈自知罪孽深重,所以打算回师门请罪。”他看了看一旁的妻儿,接着道:“我上官平与霜妹死不足惜,当年一切恶果我们自当承担,是劈是剐我夫妇绝无二言,但犬子年幼无辜,只求能苟全云儿的性命。”

    贺芝仙瓫声道:“呸,好一个死不足惜,当年那几十条人命就白死了么?”

    何凝霜性子向来急躁,此时再忍不住了,愤然道:“当年若非那些人意图杀我,我又怎会害他们性命?要怪便怪他们自己,难不成别人要害你,你还等着让他杀么?”说到最后,她渐渐由怒转悲,眼中也快流下泪来。

    听得妻子声音悲戚,上官平茫然道:“这十多年来,我与霜妹虽远在大漠,心中何尝不备受煎熬。此番回来中原,若是师父应允,我夫妻抵命便是,只盼留得犬子一命,便是千刀万剐,上官平也无怨无悔。”

    就在几人谈生论死之时,佛宫寺外传来一个声音道:“上官师兄,果真有情有义,哈哈哈……”从门外走进来十数名男男女女,人人身背长剑,最大者不过三四十岁,最小者才十四五。

    铁牛儿不由暗暗叫苦,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趁机走脱了,这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几名魁梧大汉见对方人数众多,赶紧退到铁牛儿身后。

    为首那人四十来岁,略胖身材,留着两撇八字胡。他走到贺芝仙身前,恭身行礼道:“见过贺前辈,晚辈来得迟了,以致贺前辈受伤,恕罪恕罪。”他又对一名十七八岁的弟子道:“天沚,快快帮贺前辈包扎。”其余众人也都向贺芝仙施礼请安。

    贺芝仙面有德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叫做天沚的弟子取出布条与金创药,为贺芝仙包扎不提。

    刚进来的人中,几名年纪稍大的都对上官平拱了拱手,又道了声上官师兄别来无恙。

    八字胡走过来,似有意似无意地往一边挪了两步,隐隐离何凝霜远了些,笑道:“上官师兄,多年未见,真是风采依旧啊!不想你与江湖中声名大震的何凝霜结为伉俪,真是可喜可贺!”

    八字胡姓刘名充,乃是上官平的师弟,两人同时拜师,但十多年前,刘充的武功却极为稀松,时常还向上官平讨教。

    上官平对其讥讽毫不在意,抱拳道:“刘师弟,为兄戴罪之身,还谈甚风采二字,惭愧,惭愧。”

    刘充冷笑道:“师父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打听师兄的下落,这些年可让我们师兄弟好找,上官师兄倒逍遥自在。”他对金城派弟子使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逐次分散开来,隐隐间将铁牛儿和上官平等人尽数围了起来。

    听闻恩师仙逝,上官平震惊不已,双眼也现出泪光。他急上前两步,紧紧抓住刘充肩膀,痛声道:“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何时仙逝?他临死前都在怪罪于我么?”

    刘充不耐烦地将其推开,道:“七年前师父就已仙去,所有师兄弟中,他向来最疼你,又怎会怪罪于你?如今金万城师兄已是掌门,你当年所作所为,金师兄自会处置,只望现在你莫再作甚错事。”他在说错事二字时重重的顿了顿,似是含有什么深意。

    上官平双唇颤抖,泪珠也在打着滚,只是强忍着才未掉下来。他伤心师父仙逝,刘充后半句话根本未听进去。

    何凝霜却娇躯轻颤,她神情惶然,看了刘充一眼,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甚么,终是忍住了。

    刘充不再理上官平,他对贺芝仙耳语了几句,又对铁牛儿道:“铁牛儿,你师兄弟多次阻我中原大计,今天就送你和那死鬼师兄团圆。”言毕就锃的一声拔剑出鞘,大声喝道:“今日非比武过招,金城派弟子一起上。”

    转眼间,场中又斗在一处,刘充四人年纪稍长,一起围攻铁牛儿,其余二代弟子将那几名魁梧汉子团团围住,众人各施手段,要斗个你死我亡。

    刘充剑招精熟,变招诡异多端,挑刺劈挡,舞出一片银光,将铁牛儿逼得不能近身。另外三人武功低了些许,他们不停游走,时不时欺身至铁牛儿身后,看准机会翻手就是一剑。

    若论单打独斗,四人的武功自然不及铁牛儿,但今日他们胜在人多,又持有利剑,倒也不惧铁牛儿的拳头。

    铁牛儿以一敌四,双拳仍耍得呼呼生风,他见四人缠得紧,自己又是赤手空拳,便将拳路一收,专抱守势,只是偶而使出一招杀着。如此一来,颓势渐消,刘充四人想要脱身却也不得。

    另一边,那几名魁梧汉子已尽数躺在地上,金城派也有两个弟子也挂了彩。

    如今众人身处辽国,贺芝仙担心迟则生变,他也不顾自己臂上有伤,发声喊便跳进场中,要助刘充擒杀铁牛儿。

    刘充也发狠咬牙,将一口青锋使得如一匹银练,渐渐逼近铁牛儿身周。

    铁牛儿被五人夹击,一时间顾头不能顾尾,顾左不能顾右,只得尽展平生所学。怎奈好汉斗不过人多,哪怕他武功高强,慌忙之中还是被刘充在肋下划了一下,虽无大碍,但毕竟吃痛。饶是这般,铁牛儿也不敢有丝毫分心,稍不留神就会身首异处。

    未相持多久,不远处就传来鼓噪之声,铁牛儿闻声一振,手上招式更显威力,他连出几拳,将贺芝仙、刘充几人逼退。

    转眼间,近百名辽兵就冲了进来,辽兵一进来就排好阵势,个个张弓引弦,对准金城派与上官平众人,显然训练有素,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

    此时擒虎不成却入虎穴,一个不慎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贺芝仙、刘充不敢再有半分好勇斗狠之心,急攻几招后趁铁牛儿未反应过来,转身便向佛殿内奔去。

    此时形势由不得自己,金城派与铁牛儿已势成水火,只怕铁牛儿杀心一起,佛殿内十数人都得丧命于此。上官平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抱了上官云,也跟着往佛殿后逃了。

    铁牛儿拦下一名瘦弱中年弟子,仅仅数招,此人就中拳倒地,也不知是生是死。待要再想擒住其他人,已是来不及了,他赶紧率辽兵进殿追赶。

    众人穿过佛殿,只见正中有一座高耸的木塔,四周都是近两丈高的石墙,院墙表面刻了佛经,打磨得甚是光滑,并无攀援之处。在辽兵的千翎万羽之下,哪怕轻功高强如贺芝仙,也无十分把握能跃过院墙逃生,偌大的后院中,除了那座木塔已是别无去路。

    这木塔飞檐高挑,雕梁画栋,虽只有五层,却有二十四五丈高。第三层挂着一方金匾,上书“释迦塔”三字大字,从塔底向上望去,只觉木塔高耸入云,更觉宏伟**。

    刘充见再无去路,只好带众人进塔躲避,待众人都进去后,又抬了佛像来将门顶住。

    进到塔内,众人才发现每两层之间都有一个暗层,怪不得木塔如此之高。从第一层起,每一层正中都放有一尊或几尊金身佛像,或是**肃穆的释迦牟尼,或是笑口大开的弥勒,或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或是慈眉善目的阿弥陀佛,想来上面几层也应是如此陈设。

    底层那尊释迦牟尼像,竟有近四丈高,其面目端庄,神态怡然,在这尊金身佛像四周又摆满了稍小些的罗汉塑像,或是阿傩迦叶、文殊普贤,更显佛法无边。

    这些佛像处处精雕细琢,衣饰华美,面容端庄神圣,甚至还镶有宝石珠玉。墙壁和藻井又绘满了壁画,其上色彩鲜艳,人物栩栩如生,看内容不少都是舍身喂虎、割肉饲鹰、菩提悟道、灵鹫说法等故事。

    木塔内处处透着恢宏大气,定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众人见了都不免一阵恍惚,生出一片虔诚之心。

    众人顺楼梯上了塔,断后的两名弟子又将底层楼梯尽数毁去,这才稍作安定,此时已在木塔的第三层。

    刘充安排人察看地形,又让人看守上官平一家,只是未限制上官平在木塔内自由行走。

    上官平不愿在人前碍眼,便带妻儿来到第四层,就在佛龛前将息、疗伤。

    木塔下早围得水泄不能,铁牛儿也不包扎肋下伤口,他派了几名好手,想冲到塔下去推开佛像。谁知还没到门边,便被塔内打来的磬锤、油灯等物事伤了性命,待再派得数人前去仍是如此,只是徒伤性命而已。

    铁牛儿恼怒至极,又命众辽兵朝木塔放箭,数十辽兵射了许久,却未射中一人,反被木塔中人拿箭羽当暗器又杀几人,辽兵非但不再射箭,就是离得近些也不敢了。

    塔外攻不进来,塔中之人也不敢出去,饶是众人武功高强,可谁也不敢面对这成百上千的箭羽齐射。

    双方僵持许久,铁牛儿见无法摛住众人,不由怒骂:“贺老儿,你们枉称英雄好汉,有本事就出来打一场,躲在塔里想当一辈子乌龟么?你们就不怕铁爷爷一把火烧了这塔?”言毕,他又大声吩咐手下准备火把木柴。

    众人闻言惊惧不已,贺芝仙却高声道:“铁牛儿,要烧你便烧,只怕契丹皇帝饶不了你。”接着他又向众人解释其中原委。

    这释迦塔乃是辽国皇帝钦命所建,可谓当今天下第一高塔,辽国上下均引以为傲,就连契丹皇帝也不时前来礼佛。若铁牛儿真烧了木塔,定惹得天祚帝震怒,就算铁牛儿逃得了这杀生之祸,他整个金刚门恐怕也要满门覆灭。金刚门虽发源于大宋定州,但近年却是在辽国立派,他们能壮大起来,自然少不了契丹皇帝的鼎力支持,若朝廷一声令下,不知金刚门有多少脑袋可掉。

    计谋被人识破,铁牛儿不禁恼羞成怒,他恶狠狠地道:“老子想烧便烧了,你又怎的?”可他却干瞪双眼,气乎乎地无计可施。

    正生气时,铁牛儿觑见几名辽兵抬进一人来,正是被他打倒的那名金城派弟子,他赶紧命众辽兵取来柴火,放到木塔外的空地上。

    几名百夫长虽不解其意,但见铁牛儿面上却似笑非笑,也不再多话,只依其如何行处。

    塔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铁牛儿意欲何为。

    贺芝仙揶揄道:“铁牛儿,难道你怕老夫冷着了,还要烧堆火给老夫取暖么?”

    铁牛儿笑道:“贺老头儿,铁爷爷就是怕你冻着了,给你烧火取暖,顺便烤点肉尝尝鲜,要不要下来陪铁爷爷喝两盅?”言罢,指了指身后的金城派弟子。

    塔上众人这才明了铁牛儿心中所想,人人都心惊胆颤,只可惜无法冲到塔外相救。

    很快,辽兵就将柴火堆放好,铁牛儿命人将那金城派弟子放到柴薪之上,众辽兵浇上火油,手里拿着火把,只等一声令下便会点火。

    虽不知被摛之人是生是死,可到底是自己同门师兄弟,刘充怒恨交加,道:“铁牛儿,欺负重伤之人算甚本事?我金城派誓报今日之仇,定灭你金刚门满门。”

    “哈哈哈哈……”铁牛儿仰天一阵长笑,他大声道:“你自身难保,休放狂言,还是多担心自己罢,看你能撑得几时?”说完就示意点火。

    柴薪贮存日久,已极干燥,加上火油,虽是寒冬天气,但也一点就着。须臾间,火借风势,噼噼啪啪越烧越旺,火苗呼呼串起两丈多高,众人哪怕身处塔中,也觉热风扑面而来。

    突然,自火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柴堆上一个火人翻来滚去。原来那名金城派弟子并未死去,只是重伤昏迷而已,此时他全身上下尽都着火,这般巨痛哪是常人能忍受的,自然醒了过来。

    众辽兵挥舞着双臂长声欢呼,如同打了胜仗般,铁牛儿更是哈哈大笑。

    金城派众人见此惨状,心中甚是不忍,他们满脸悲愤之色,但想想自己当前处境,自保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救人?胆小的几名女弟子不敢再看,纷纷转头流泪抽泣,刘充更气得一剑向塔中佛像劈去,将近丈高的佛像劈为两半。

    眼见众人悲悲戚戚,贺芝仙大喝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哪次大战不是极为惨烈?自古正邪相争,非生即死,那被摛之人,更受尽抽筋剥皮之苦,又何尝讨过一次饶?我等秉持正道,为大义捐躯可谓死当其所,有何伤悲之理?”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贺芝仙又用内劲逼出,直震得众人双耳隆隆作响。

    众人一听此言,精神都为之一震,人人咬牙切齿,满腔怒火无处可泄,直恨不得冲出去杀尽塔下的铁牛儿与众辽兵。

    未过多久,火中那人就再无声息,已被烧死了。

    铁牛儿自鸣得意道:“嘿嘿嘿,贺老儿,快快下来投降,铁爷爷便留你个全尸。要不然,嘿嘿嘿,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贺芝仙大声道:“铁牛儿,今日之仇,老夫来日必当让你血债血偿!”

    众人即便义愤填膺,但都知出去只能白白送死,又有谁会下塔一战?

    铁牛儿已无计可施,只得命辽兵严密把守,数百人将小小的释迦塔围得水泄不通,他自己却带着几名百夫长到佛殿内喝酒休息去了。

    上官云睡醒过来,虽说先前之惨状仍历历在目,但他已不再痴痴呆呆。他见木塔所雕所绘甚是精美,毕竟孩子心性,不免就在母亲怀中暗自打量。在那大漠之中,哪里去找如此精美的景致,他看完这一层,又想着其他地方是否也这般好看,就悠悠叫了声:“娘……”

    何凝霜见孩儿醒来,忙柔声问道:“云儿,你好了么?”说完她又要掉下泪来。

    上官云替母亲擦去泪水,道:“云儿好了,娘,孩儿想……”

    何凝霜强笑道:“饿了么?”

    上官云轻轻摇了摇头,道:“孩儿能到其他地方看看么?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房子。”

    何凝霜闻言一滞,她抬头看了看头顶与四周的雕像壁画,眼中的泪水又不争气了。

    上官平也不再疗伤,他来到何凝霜面前,微笑着抚了抚爱子的头。

    上官云转头问道:“爹,娘怎么了?”

    上官平笑道:“你娘看你醒了,高兴的。”他将孩儿从妻子怀中拉起来,接着道:“来罢,我们一起到塔顶。”

    何凝霜擦干泪水,与丈夫一左一右牵着,徐徐往塔顶走去。

    负责看守他们一家三口那两人也跟在后面,上官平与何凝霜却假作不知情。

    来到塔顶,只见正中供着一尊丈多高的如来金身坐像,左右两边又有普贤、文殊、地藏与观音四大菩萨,周边大大小小不下数百尊罗汉围绕,看似是佛祖开坛讲法般。

    何凝霜走到佛龛前,在供桌上拿清香点了,跪在如来塑像前拜了数拜,她心中默祝,盼佛祖能保佑一家逃出生天、脱离险境。

    上官云虽不明母亲为何对着塑像又跪又拜,却有模有样地照着样子,对着佛像拜了数拜。

    何凝霜拉着上官云起了身,与上官平一道来到外间窗台,三人扶栏而望,只见木塔下黑压压尽是辽兵,正围着几堆篝火取暖;佛宫寺前,草原连绵起伏,一眼望去都是皑皑积雪,天地一片苍茫;后墙之外,则是一片茂盛的森林,极目远眺,远处山峦渐起,黑压压一直延伸到天边。

    上官云从未上过这样的高塔,他见到四周景致,不免喜形于色,浑然不知身处险地。他一时看看远方帐蓬上冒起的炊烟,一时又看看森林中被走兽惊起的飞鸟,脸上尽是兴奋之态。

    上官平抚着妻子的手,歉然道:“霜妹,真是苦了你和云儿,我……”他眼含泪花,再也说不出话来。

    何凝霜深情地看着丈夫,强笑道:“平哥,这些年来有你为伴,我无怨无悔,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多言。”

    上官平更加感激妻子垂青之情,又觉得苦了妻儿,不免默默伤悲。

    何凝霜看着塔下篝火,突然有了主意,她喜道:“平哥,也许我们不用死在这里。”

    上官平见妻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忙问道:“此话怎讲?”

    何凝霜指了指塔下的篝火,道:“辽人怕烧了木塔,我们可不怕。”

    上官平咣然失笑,拍掌喜道:“正是如此!”旋即又愁着脸道:“虽说木塔火起,他们必定忙着救火,可塔下终究还会有辽兵防着我们逃走,这又如何是好?”

    何凝霜伸指点了点上官平额头,嗔道:“你就知道一根筋,忘了塔底那些辽兵的尸首么?”原来她是打算火起之后,穿了辽兵的衣甲趁乱混出去。

    上官平终于明白,他不禁大喜,赞道:“霜妹,此计大妙,也只有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才想得出来。”他收住笑脸,顿了顿,又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下塔,与刘师弟他们商量商量。”

    何凝霜摆了摆手,道:“此事不急,需待天黑方可,最好子时再动手。”她看了看一旁的上官云,道:“木塔之中,又有几个是善良之辈?贺芝仙对你我颇有敌意,你那师弟似是知道些甚么,也不知出去后,他们会如何待我们。趁着天色还早,你我陪云儿在塔顶耍耍也好。”

    若论心机,上官平自知不是妻子的对手,既然何凝霜都这般说了,他也不愿反驳。上官平不免多了些愁绪,见爱子开心,只好按捺住心绪陪妻儿看那万里冰封的景色。

    三人累了就在佛龛前休息,饿了就拿干粮充饥,渴了便捞些积雪来吃了,上官平时不时给孩儿讲讲中原的典故与人物,一家三口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申酉之时。

    天色已是不早,上官平与妻儿来到塔下,将放火之策讲与众人,虽无人叫好,但好几人眼中都是赞许之色。

    贺芝仙却瓮声瓮气道:“虽说此计可行,香蜡火烛得来也易,可出塔必定冒着万箭穿心之险,谁又能担此重任,将辽兵尸体搬进塔中?若没有衣甲,恐怕还未跑出去,大伙儿就变成了刺猬。”

    眼看生路在前,有谁愿替他人冒万箭穿心之险,众人尽皆沉默。

    刘充看了看众人,大义凛然道:“此事干系我大宋灭辽大计,与天下千万百姓生死相关,不知哪位愿到塔下走一遭?如若成功,定是大功一件,哪怕不能流芳千古,也能令江湖英雄另眼相看。”

    贺芝仙背负双手,在佛龛前慢慢踱着,众人之中,以他的武功为最,但见生路有望,他也不愿为这些后生晚辈冒险,何况他人?

    见众人都不愿出头,上官平道:“刘师弟,便由我去罢。”

    何凝霜哽噎着叫了声平哥,她难抑心中悲恸,双眼泪如泉涌,不想自己所以为之妙计,却成了丈夫的催命符。

    上官云见母亲流泪,却还不明白父亲将去冒死,好为自己打开逃生之门。

    贺芝仙面露喜色,其余金城派弟子也松了口气。

    刘充脸上阴晴不定,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上官师兄果然深明大义,他日师弟定将此事如实禀报,为师兄争得一线生机。”他又对众人道:“我们便子时放火,众人以暗器作掩护,让上官师兄趁乱抢得衣甲。贺前辈,你们稍作休息,我先与上官师兄上塔顶查看周遭地势,以便出塔后分头行动,贺前辈可有其他安排?”

    贺芝仙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塔顶,上官平只当多年未见,刘充打算单独叙旧,他走到窗前,看着那一片朦胧的冬夜景色发起呆来。

    刘充点了三支香,又顺手插进了香坛中,他拍了拍手上的香灰,似无意般,道:“不知上官师兄为何事消失了这么久,连师父临死也未能见你一面,师兄弟们多番询问师父,师父都不肯透露你的下落,不料你这一去,竟让师兄弟们牵挂了十几年。”

    上官平淡然道:“既然师父不愿说,师弟还是不问为妙,恕为兄不敢随意透露。待日后禀明掌门师兄,这一切自然明了。”

    刘充走到窗前,在窗栏上重重一拍,冷笑道:“嘿嘿,你真以为我不知晓当年之事么?”

    上官平转头看了刘充一眼,奇道:“刘师弟从何知晓?”

    刘充不屑道:“当年闹得人心惶惶,莫非江湖中人都是瞎子聋子?刘某年纪虽小,可要想知晓些许内情,倒也不难。”

    上官平似不大相信,道:“此事并无几人知晓,便是各派掌门,也甚少明了内情,刘师弟此时透露出来,难道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刘充哈哈大笑几声,又狠道:“怕?江湖中哪天不是腥风血雨,刘某也不是当年的小师弟了,你还想瞒着我不成?”

    上官平不禁心生厌恶,不想再答其言,转头看着窗外默然不语。

    刘充微怒道:“上官师兄,你莫非还想将那东西据为已有?”

    上官平正色道:“当年之事并未作成,我又如何据为已有?待回到汴梁,我自会向掌门师兄禀明一切。”

    刘充冷笑道:“嘿嘿嘿,若未得手,这十几年你为何不回中原?”言罢已拔出剑来,刷地就向上官平头上斩去。

    这一招近在咫尺,来得突然,但上官平早有所防备,他侧身让过,急退几步到了塔内,利用佛像左右闪避。他捡了个磬锤当作兵器,仗着十数年苦练,与刘充周旋了十数个回合。可他先前受伤,加之武功不及刘充,数招下来已狼狈不堪。

    见全力之下仍拿不住上官平,刘充不由恼羞成怒,他一脚将如来坐像踢倒在地,又一剑将供桌斩得粉碎,眼看上官平就无处可避。

    上官平挥掌打碎塔窗,纵身跃了出去,刘充持剑紧随其后。

    塔窗之外就是飞檐,上面虽无多少积雪,却结了一层薄冰,很是湿滑。

    两人均一手扶着塔窗,一手持着武器,站在飞檐上拳来脚往、锤剑相交,震得檐上积雪扑潄潄直往下掉。

    刘充长剑占优,几招之后上官平手中的小锤就脱了手,他一提真气,轻身跃起,在飞檐上轻轻一撑,借势跳到了下一层飞檐之上,刘充紧跟而下。两人的轻功虽及不上贺芝仙的迷踪鬼步,却也算不得弱,两人你追我赶,忽尔上窜,忽尔下跃,如两只大鸟般在木塔上扑腾缠斗。

    很快,两人的身影就引来塔下辽兵的注意,有数人竟弯弓射出箭来,只是木塔太高,黑夜中又看不真切,哪里射得着?众辽兵干脆看起了热闹,塔下渐渐鼓噪起来。

    贺芝仙听到鼓噪之声,只当辽兵就要硬攻,透过窗口一看,却见辽兵个个仰头望天,众人却被飞檐所挡,看不见上面发生何事。

    贺芝仙率了几人上去查看,见上官平与刘充争斗,不免觉得蹊跷。他大喝一声便破窗而出,迷踪鬼步可谓天下无双,贺芝仙在这又湿又滑的飞檐上如履平地般,几个起落就追上了打斗的两人。

    追魂叟岂非浪得虚名,上官平的功夫哪及贺芝仙,数招之后,就被扣住脉门。

    刘充暗暗叫苦,但他不敢冒然动手,只好颓然收剑。

    贺芝仙满脸不愉之色,瓮声问道:“你师兄弟为何争斗?”

    刘充不愿将秘密透露于人,讪笑道:“贺前辈,我与上官师兄师出同门,多年未见,自然要考校考校武功。”

    事关重大,此事一旦说出来,江湖肯定又是腥风血雨,上官平也不愿吐露半分。

    贺芝仙自然不信,他阴着脸道:“你当老夫是三岁小孩子么?同门考校功夫需得生死相向?”他虽多疑,可当年之事却知之甚少,一时间也未想到那去。

    刘充怕瞒不过去,便正色道:“事关师门声誉,未禀掌门师兄,请恕晚辈不便透露。”

    江湖之中,哪门哪派没点隐情秘闻,打听人家的门派之事更是江湖大忌,贺芝仙即便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也不得不就此打住。

    贺芝仙不能再追问下去,他沉着脸道:“塔外辽人虎视眈眈,我们此来应州,身负天下大计,切不可多生事端。”

    见此事已搪塞过去,刘充暗自松了口气,他恭敬道:“晚辈知晓。”

    众人也不在此事上纠缠,各分头收集火烛清油,以便子时放火。

    上官平本身有伤,这一场恶斗之后身心俱疲,干脆到一边休息疗伤去了。

    到得子时,北风已刮得呼呼作响,更觉寒冷刺骨。众辽兵无处挡风,只得靠墙挤在一起取暖,寺中所积柴薪早已全部取出,熊熊篝火在风中烧得噼哩啪啦,不少人已疲累不堪,在篝火边就做起了美梦。

    看看时辰已差不多,除放火的几人外,其余众人悄然来到塔底,将挡住塔门的佛像搬开,刘充打声呼哨,几人就在塔中放起火来。

    木塔建成多年,本就易燃,加上清油蜡烛,更是借风势越烧越旺,很快木塔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苗从塔窗也窜出好几尺去。

    辽兵见到火起,难免惊慌,一边通报铁牛儿,一边寻水龙救火。转眼间,辽兵已乱成一团,呼声喝声不绝于耳。

    时机已到,上官平拉开塔门,闪身而出,辽兵一时竟未发现。很快,上官平就将塔门近处那五六具尸体扔了进去,他一心多拾几具尸身,好给妻儿也备着衣甲,就返身又往外去了。

    辽兵毕竟久经沙场,虽然慌乱,那负责察看动静的哨兵还是发现有异,随即上前查看。还未到上官平近前,就知不是已方人马,一声呼哨,早有数名箭手持弓射来。

    上官平提起一具尸体挡在身前,就听卟卟卟响个不停,尸体上已中了好几箭,他赶紧后退。

    眼见上官平要逃,辽兵们更是箭如飞蝗,饶是上官平左劈右挡,腿上臂上还是中了数箭,左边小腿更是被一箭穿过,带出了胡桃大一块血肉。

    待上官平拖着伤腿回到木塔边,挡在身前那具尸体早成了刺猬,他伸腿就要进塔,谁知却箭如雨下,数十上百支箭翎几乎同时而至。上官平身上数处受伤,拼了这么久,已无力再举起尸体,卟卟卟几声之后,他胸口、肋下就被贯穿,塔内的人才将他拉了进去。

    眼见丈夫活不成了,何凝霜扑到上官平身上嚎啕大哭。

    上官平轻轻抚了抚何凝霜的秀发,强笑道:“霜妹……,我……我不能……陪你到……中……中原啦……”

    何凝霜拉起上官平的手,用脸颊轻蹭着,她哽噎着点了点头,已说不出话来了。

    上官云见父亲受伤,眼中也含着泪花,问道:“爹爹,你痛么?”

    上官平看了看懵懂的孩儿,轻轻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话,嘴角就不住冒出血。

    刘充终究舍不得心中那日思夜想的物事,他蹲到上官平身边,问道:“上官师兄可有甚要对掌门师兄交待?若信得过刘某,刘某绝不推辞,定然代你传话。”

    上官平倒想痛骂几句,但他受伤颇重,一时也说不出话了,他看向另一边的妻儿,不再答理此人。

    贺芝仙看在眼里,心中疑惑更多,但他不明就里,只能冷眼旁观。

    何凝霜明白刘充所指,她瞪起秀目,恨道:“到死你也不愿放过我们么?就算给了你,只怕你也无福消受。”

    刘充起身走到上官云身后,扶着其双肩,冷笑道:“师门有命,还请大嫂谅解,若今日你们不给个交待,恐怕这里就是你们一家三口的葬身之地。”

    眼见刘充拿孩儿要胁自己,此事已由不得何凝霜了,她虽不望求生,却不愿孩儿受到牵连。何凝霜本就冰雪聪明,更是诡计万端,她说道:“勿伤云儿性命,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上官平躺在地上不能言语,但何凝霜之言,他听得明明白白,他知妻子已心存死志,赶紧以眼神示意何凝霜万万不可。

    何凝霜明白丈夫之意,她眼中全是爱慕之意,看着上官平轻轻摇了摇头。

    刘充虽疑心有诈,但他日思夜想这么些年,如今眼看得手,自然不愿放过。他将上官云交给一名金城派弟子,又来到何凝霜旁边,说道:“这里人多嘴杂,你且小声些,说与我一人知晓便是。”说毕就凑到何凝霜面前。

    何凝霜轻声道:“那秘笈就在……”话未说完,她对着刘充当胸就是一掌。

    刘充一跃而起,赶紧后退数步,他双手抚住胸口,唉哟唉哟痛嚎不已。他指着何凝霜,咬牙道:“你……你……这毒妇……”

    何凝霜苦笑道:“不知穿心钉的滋味如何?你若敢再逼迫我夫妻,我定叫你毒发身亡。”原来她那一掌暗夹一枚钢针,借着掌力已拍入刘充胸膛。

    刘充只道自己已经中毒,顿时感觉胸口除了疼痛之外还又麻又痒,脸上也吓得惨白,脑门上冷汗直流。

    金城派众人见状,都不知如何是好,挟住上官云那人将其脖颈捏住,只要刘充毒发,上官云就要立毙当场。

    贺芝仙凝神防备,以免何凝霜再下毒伤人。

    上官平一时激动,不住咳嗽起来,他强打精神看着何凝霜,抬手指着刘充,却是无法说话。

    何凝霜忍住眼中泪水,拉着上官平的手,柔声道:“平哥,我惩戒他一番,你不怪我罢。”

    上官平渐渐止住咳嗽,他紧紧握着何凝霜的纤纤玉手,轻轻摇了摇头,又对她裂嘴强笑。

    刘充痛嚎了一阵,发觉胸口除了疼痛再无异样,心知并未中毒。他摸索到针头,缓缓将钢针拔了出来,只见钢针长近五寸,虽知无毒,刘充却更觉胸口疼痛入骨。他恼羞成怒,杀心顿起,恶狠狠地道:“杀了这小杂种。”他抽出长剑,满脸狰狞之色,挥剑向何凝霜刺去。

    听得刘充吩咐,那人立即就要动手杀人。

    上官云危在旦夕,何凝霜急道:“云儿,‘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下一句是甚么?”她光顾着问上官云,也未想到避开刘充的长剑,这一剑实实在在扎在她的胸口,连剑尖也从后背穿了出来,眼看就活不成了。

    除刘充之外,金城派其余弟子都感奇怪,在这生死关头,何凝霜母子竟念起诗,也不知到底为何。

    挟着上官云那名弟子本要下狠手,闻言竟愣了愣。

    虽说不明白母亲为何在生死关头这样问自己,可上官云反应倒极快,当即脱口而出:“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是开碧落。”显然他们母子时常如此对答,已将几句诗背得滚瓜烂熟。

    何凝霜对爱子所答甚是满意,她忍痛将丈夫抱入怀中,含情脉脉地看着怀中的男子,轻声道:“平哥,你不会怪我罢?为了云儿,我……”

    上官平怜惜地看着妻子,轻轻摇了摇头。

    贺芝仙本来一直冷眼旁观,听得何凝霜母子对话,他竟如醍醐灌顶一般,心中疑虑豁然明了。他心中狂喜,这江湖传闻他倒曾听说,可惜一直没有头绪,但这两句话他却再熟悉不过了。贺芝仙脚下生风,一步迈出,转瞬间就到了上官云面前,趁着那名金城派弟子发愣,他挥掌就拍了下去。

    刘充虽想夺人,但他胸口受伤,武功又不及贺芝仙,哪里还来得及?

    贺芝仙挟住上官云,两步横跨而出,退到塔门后的角落。

    刘充忍痛喝道:“贺前辈无端伤我金城派弟子性命,这是何故?这孩儿乃我上官师兄的骨血,还请贺前辈交与我金城派处置。”

    “哈哈……”贺芝仙哈哈大笑:“放屁!老夫无端伤人性命么?刘充,少跟老夫装糊涂,你想瞒天过海,还早得很哪!”

    刘充狠道:“这么说来,贺前辈打算与我金城派为敌了?”言毕又对金城派众人示意,众人纷纷拔剑,将贺芝仙围住。

    贺芝仙更笑得大声:“哈哈哈哈,笑话!老夫他日练成神功,还怕你区区一个金城派?就算老夫与整个江湖为敌又有何不可?哈哈哈……”

    刘充措步上前,挥剑就劈,哪知一用劲便牵动伤口,直痛得吡牙咧嘴,他只得忍痛将剑向贺芝仙掷去,再不敢出手。

    其余金城派众人不甘落后,各使所学尽往贺芝仙身上招呼。

    贺芝仙右手有伤,左手又拉着上官云,也无法还手,只凭着迷踪鬼步与众人周旋。

    他的武功虽无法睥睨天下,但这套迷踪鬼步的确可称天下第一,塔内空间虽小,金城派弟子又多,可这些人却不能沾得到他半分。

    十数人来来往往,周旋了数个回合,突然轰隆一声,自上面掉下一座燃着的佛像,溅起大片火星。神龛上那许多香油、蜡烛、纸钱,遇火那还得了,訇的一声,火苗窜起两尺来高。再看那佛像下面,一名金城派弟子的**都被砸了出来,红的白的混成一团。

    看来木塔经不住这大火,已经快要塌了。

    如今久战不下,还是逃命要紧,刘充毫不犹豫,再无抢夺之心,当即率众破门而出,塔外辽人早如无头苍蝇般乱成一团。

    贺芝仙拉着上官云也要出塔,可上官云见母亲哭泣,父亲倒在地上已不知生死,他挣扎着扑到父母面前,痛哭道:“爹爹……娘……”

    何凝霜拉着爱子的双手,柔声道:“云儿,爹爹妈妈以后不能再陪你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她又抬头对贺芝仙道:“碧落赋神功之线索,全系于云儿身上,望前辈能好生待云儿。”

    贺芝仙看何凝霜以死徇夫,心中也大为感动,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

    何凝霜从颈中取出一块黑色玉牌,轻轻挂在上官云脖颈上,说道:“这是为娘的随身之物,以后想爹爹妈妈了,就看看它罢。”说完已泪如珠落,她轻轻将上官云往贺芝仙那边推了推,示意贺芝仙带着上官云走罢。

    上官云死死拉着母亲嚎啕大哭,贺芝仙连拉了几次均未拉动,只得用断臂夹住上官云,又将其双手掰开。上官云双手乱抓,双脚乱踢,口中大叫着爹娘,直欲回到父母身边。

    贺芝仙抱着上官云,几步冲出木塔,外面已倒下了好几具金城派弟子的尸体,个个身上都插满了箭羽,但并无刘充在内,想是已经逃出去了。

    辽人已经射杀了不少金城派弟子,多数辽兵都跟着铁牛儿去追捕刘充等人了,哪料到塔内还有贺芝仙与上官云?

    贺芝仙借着夜色,专拣阴暗处向外逃去,辽兵见木塔就要倒塌,已极其慌乱,贺芝仙的迷踪鬼步使将出来又是极快,众辽兵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再看时却无人影,哪里能拦得住他?

    一路有惊无险,两人已来到佛宫寺后不远的一座小山包,透过茂密的森林,远远望去,整个释迦塔都在夜风中喷着怒火,还能听见辽兵的呼喊之声。未多久,木塔火势大涨,隆隆数声之后,木塔便轰然倒塌,上官平与何凝霜夫妇也葬身在那火海中了。

    上官云见木塔倒塌,知晓父母已惨死塔中,直哭得死去活来,如非贺芝仙全力抱着,只怕他也要冲进那火海中去了。

    贺芝仙怕他过于伤悲,损了心脉,失了神功线索,干脆一掌将其拍晕过去。

    此次应州之行,贺芝仙原本是助金城派铲除金刚门根基,不想却与金城派反目成仇,中原他是暂时回不去了。他看了看昏睡过去的少年,想到江湖中传闻已久的神功秘笈已近在咫尺,心中不禁大为快慰。佛宫寺内还有不少辽兵,虽然逃出来时并未遇见铁牛儿,但过不了许久,辽兵定会到处搜捕,金城派肯定也要找他贺芝仙算帐。虽说刘充等人不足为虑,但金城派中向来不乏高手,近年更是出了几个了不得的青年俊杰,此地更是不宜久留,贺芝仙将上官云负在肩上,慢慢向那茫茫密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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