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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期何处旧情哀

    初来金国的那个月里,我其实就是被另一种方式软禁着,虽然金国没有对我明文规定,但是那些每日站岗巡逻的士兵,无形之中,阻碍了我许多的活动范围。

    那段时间,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靡途山脚下一条没有名字的河,大雪冰封百里无暇,好似一块美玉,令人不忍践踏。

    对于幅员万里的金国来说,这样的雪景,在北地随处可见,我之所以对它至今仍记忆犹存,倒并不是因为它的景色有多美,而是因为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孩子。

    他那时是十一岁,与我弟弟赵昚的年纪相仿,我看见他的时候,天空中还飘着雪花,他坐在雪地上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包扎手法娴熟迅速,令人惊讶,但真正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我在他的脸上,竟然看到了和昚儿一样忧伤的神情。

    那是只有在久经政治斡旋,最后潦倒失意的人身上,才会出现的模样,我曾为父皇对待昚儿的态度严厉苛刻,而抱怨不满,但那是他作为皇子应该接受的历练,没什么值得埋怨的,可面前的这个孩子又是谁,拥有什么身份,为何在这冰天雪地里,孤僻自处?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一眼,心中便无限悲凉。

    “你是谁家的公子?”

    我走近他,轻声地问道,竭力展现出自己的好脾气,但他的反应却很强烈,一脸戒备地看着我,眼里闪着凶狠的光,仿佛下一刻,就会与我拼命。

    我试图用自己的笑容,来化解他对我的敌对情绪,但是丝毫无用,直到我讯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时,这个少年眼里的光,才变得柔软起来。

    “她为什么没有在你的身边呢?”

    我问道,然而,只得到了他重重摇头的回应。

    “看你的装束,也是个贵族子弟,你的父亲是谁?”

    我接着问道,但他还是没有回答,低着头,半天没有动静。

    “我那里有些草药,你手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还是要仔细清洗一下的好。”

    我伸手想要扶起他,但被他狠狠地挣脱了,他飞快地跑开,由于没有注意脚下,使他重重地摔在了在雪地里,然而,他却似没有感觉一般,立刻又从地上爬起,我想唤住他,但因不知道他的名字,而没有开口。

    天空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大,我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鹅毛大雪,逐渐淹没了,那朵开在他摔倒之地的血花。

    那个孩子的出现,让我的心里有了一种感悟,无论自己身陷怎样的处境,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总还是有与我经历相似的人,谁都不会有纯粹的孤单。

    在这件事情过去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有位妇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头藏进了纶巾里,拄着拐杖的手,也是布满老茧,可能因为年纪大,眼睛花的缘故,她缓缓地环视了一周,最后,朝我和身后的侍女们,颤颤巍巍地走来,问道:“你们……哪个是寒漪?”

    “本宫就是,不知老人家,找本宫有何贵干?”

    她缓缓摘下头巾,露出了一张蜡黄色的脸,在我惊愕的目光中,哽咽地对我道:“老身……姓韦……”

    膝盖在她说完话的那一刻,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今立誓信,当明言归我太后,朕不耻和,不然,朕不惮用兵。是了,父皇的诏书里是有这句话的,粘罕也曾放言,若想韦妃归宋,唯有我寒漪入金,当该有今日的场景的,可我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的老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祖母——韦太妃。

    “祖母……”泪水含在眼眶里,我硬是没有让它们落下,祖母用她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两行泪却早已抛出:“苍天有眼,哀家有在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你……委屈你了……”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不委屈,孙儿从来都不觉得委屈,只要祖母能回到大宋,孙儿怎样都好,祖母……父皇他,对你很是想念。”

    “构儿……”她喃喃念道,叹了口气,缓缓扶起我。

    “祖母可是要走?”我问道。

    她点点头,苦笑道:“亡国之奴,就连离开,都这么仓促狼狈。”

    “这一别,与祖母就是永别了吧。”

    “可有什么东西,需要哀家捎带的?”

    我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侍女:“带她们离开吧。”

    “公主——”

    也不知这一呼声里,是含着感激,还是质疑。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这么做?”祖母问我。

    “她们留在这儿,也只会碍孙儿的手脚,她们的家离这里,只是一道防线的间隔,一生起落只在我的一念之间,趁着年华正少许个好人家,莫如本宫这般,最后蹉跎在这北地胡山。”

    想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却能做出别人命运的选择。

    忽然想起了几年前,那场荒唐的婚事,若我今日已为人妇,也许就不会有这联姻之事了吧,到底是自己眼高于顶,总想着要嫁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将婚礼举办的风光无限、世间少有,所以最后,才许了那婚事的不了了之,只是如今看来,自己受到的这般礼遇,不仅是少有,怕是天下间,也仅此一例了,想必在大宋,又有不少文人在写诗撰词,辱骂我父皇无德,哀叹大宋无救了。

    祖母离去的马车,渐行渐远,逐渐融化成了天边的一条线,唉,何以解忧,唯有箜篌,难过的时候,总该找点事情来做,于是,在残阳日暮里,一阵阵箜篌弦音,从一座不起眼的帐篷里传出,声音断断续续,呕哑嘲哳,令闻者狂躁,怨比天高。

    我之所以这样来形容我的琴音,是因为最后,流云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帐篷,差点砸碎了我摆在门口的一个花瓶,不过她并没有真正动手,因为当她即将要这么做时,却发现那个花瓶,其实是她送给我的,这使她收了手,反而爱惜地用袖子去擦花瓶上的浮灰,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你当真把她们都遣回大宋了?”

    “是啊,本就没打算让她们留在这里,你要是想走,也可以离开。”我擦拭着箜篌,心不在焉地回答。

    但流云却半天不再说话,待我发觉到气氛不对时,连忙从箜篌旁起身,来到她的面前,她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嘴唇,刚才的怒意全无,此刻泪水顺着她的脸,悄无声息地流下。

    “流云……我不是……其实……”

    这个情况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一下子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宫是想,她们既不是自愿来金的,与其让她们整天哀声怨气,惹本宫心烦,还不如早早清走了干净,这下好了,现在,本宫身边就你一个人了,如果哪天,那个金国的潞王嫌弃本宫,你就搬过来和本宫一起住,这样好不好?”

    “哪个才伺候你。”

    “好好好,本宫来伺候你行不,以前在临安的时候,有宫规束着,现在你想怎样便怎样。”

    我哄道,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话说到最后,连流云自己也笑了。

    可在我的心里,却暗暗涌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担忧,这惶惶不安的感觉若有若无,一直持续到我再次见到讹里朵。

    这回他的手里,拿着我那把被粘罕抢去的团扇,说是要物归原主,向我道歉,相比于初次见面,我的表现明显轻松了许多,我没有问他,关于宋金之间和谈进展的相关事宜,更没有伸手去接他递过来那把扇子。

    我一直静静地低着头,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可容寒漪,先为王爷弹唱一曲?”

    那是我入金以来,鼓起的最大勇气,不是在与粘罕对峙的那个晚上,而是在我主动提出,为讹里朵演奏的那一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曲子伴着箜篌,被我浅吟低唱,讹里朵听的很认真,直到曲毕还沉浸于其中,我看着他略有疑惑的目光,笑着说道:“这首曲子算上王爷,寒漪只唱给两个男人听过,王爷可想知第一个人是谁?”

    “愿闻其详。”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讲来竟似笑话一般,说出也好,无妨王爷见笑。”

    我轻轻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把扇子,开口道:“寒漪及笄之时,父皇曾为挑选龙婿,而加试一场科举,那一年,中得状元的,是御史中丞的儿子赵鼎,寒漪在父皇的安排下见了他,说来惭愧,那时年少冲动竟芳心暗许,当父皇用言语暗示,问我的想法时,我在席间不顾公主的身份,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那后来如何了?”

    “后来……”我笑了笑。

    “后来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他赵鼎扬名,以至于民间至今还有传闻,说我寒漪,其实是个不堪入目、奇丑无比的女人,那个赵鼎,在听说父皇要将我下嫁于他后,第二天便在家里装疯卖傻。”

    “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个赵鼎,还真是令人无法理喻。”

    “父皇自然知晓,他是故意抗旨而为,龙颜大怒,觉得我这个女儿受到了羞辱,非要将他满门抄斩,还是我拉着他的袖子,替赵鼎一家求饶,才使最后只将他一人下狱,直到同意迎娶公主为止。”

    话说到这,我叹了口气:“父皇一心要维护我的颜面,哪里考虑到,就算赵鼎真的被逼无奈娶了我,这样的婚事,也早已变了性质,断然不会长久的,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赵鼎这个木头,竟宁愿惨死监牢,也不愿遵从圣意,着实令寒漪难过了许久。”

    我看着团扇上的楷体,小声地念着:“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那时正是中秋时节,家家都在团聚赏月,赵鼎此举,逼着他那年逾六十的父亲,老泪纵横地跪在我昭阳殿的门前,将头磕得血流满面。我心有不忍,便将这把扇子送到赵鼎的面前,想最后试探一下他的心意,不出所料地被拒绝,只是送回来的扇面上多了这首诗。”

    “那他,最后是被如何处置的?”讹里朵问。

    “还能如何,自然是放回了,且不说我朝有不得杀士大夫的祖训,就说那赵鼎,对于自己深陷囚牢,也只是对世事悲叹,于我却没怨言,我岂能让父皇杀他,但他最后却自己请了旨,远远地离开了帝都,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上他一面。”

    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时隔多年,如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情感,但讹里朵却好似知道,我讲这个故事其实另有深意一般,在我说完话之后,认真地注视着我,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本王说?但请直言。”

    “既是如此,寒漪便明说了。”我道。

    “寒漪入金之初,便对王爷的生平略有耳闻,也曾在心里暗做打算,要与王爷融洽相处,但晋王粘罕曾言,在娶寒漪之前,王爷将一位叫宋烟的女子,放在心中挂怀多年,用情至深乃人之常情,寒漪自有自知之明,不敢妄涉王爷心事,但今日,之所以将旧事对王爷尽言,其实是想向王爷表明,自己的坦诚之心,迎娶大宋的公主,不知王爷是否甘愿,但寒漪还是希望,王爷能够看在两国之交的份上,对寒漪多多担待,来日方长,寒漪此生,就有劳王爷关照了。”

    “公主言重,本王不知,原来公主的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我看着他的脸,起初还觉得他眉头微皱,一脸凝重,但是后来,他竟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不妨和公主直说,在迎娶公主之前,我朝大臣曾多次召集会议,商量和亲人选,国相撒改认为皇帝年幼,不宜迎娶公主,汉臣宇文虚中却强烈反对,最后,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让迎娶公主的人,从我们宗字辈里挑选,本王其实无意凑这个热闹,但是撒改对汉人多有偏见,放言娶公主者,必须“官跌三级,丧失百地”,这反倒使之前那些嚷嚷娶你的宗室们,一个个都没了动静,只得挑本王这个软柿子捏,不过……”

    他突然停住了话。

    我疑惑地抬头,对他接下来的话充满了好奇。

    他笑了两声,用一种略带调戏的语气对我道:“不过,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本王还觉得自己因为这件事,吃了国相撒改的亏,但见到公主的倾国之姿后,反倒觉得,自己拣了个大便宜,粘罕和金兀术他们,早晚会嫉妒本王,拥此佳人。”

    闻言,我心乱如麻,账外传来了士兵互换岗哨的声音,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公主早点歇息,本王还有军务,告辞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了身子:“至于宋烟,你更是不必在意,本王忘不了她,但也绝对不会委屈了公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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